“我可否将你比作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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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Miki Kim

卡夫卡致菲丽丝(节选) 

 

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记得
我们是在M.B.家相遇的。
当您正在灯下浏览相册,
一股异香袭进了我心底。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您的影在钢琴架上颤抖,
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像圣人一刻都离不开神,
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开血腥的笼子。

去呀,我说,去贴紧那颗心:
“我可否将你比作红玫瑰?”
屋里浮满枝叶,屏息注视。

作者 / 张枣
选自 / 《张枣诗文集》,四川文艺出版社

 

 

卡夫卡与菲丽丝的相遇是一个意外。

1912年的8月13日晚,卡夫卡要去他的好友马克斯·布罗德(M.B.)家吃晚饭。在布罗德无数次的劝说下,卡夫卡终于不再纠结,同意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观察》。严格说来,这只是一组习作,尽管只是习作,已然显现出惊人的才华,热情的布罗德急不可耐的想要更多人知道卡夫卡。这次去布罗德家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要和布罗德最后再商量一下这本处女作的篇目顺序。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布罗德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布罗德妹夫的表妹,名叫菲丽丝·鲍尔,来自柏林,要去布达佩斯看望自己的姐姐,途径布拉格,需要在宾馆住一晚,因此来参加布罗德家的聚会。菲丽丝是柏林一家公司的打字员,职业女性在20世纪初,即便是欧洲也是很少见的,这引起了卡夫卡的注意。

但是,在意外发现有陌生女性在场的卡夫卡起初内心有些不满,但在谈话的过程中,他的心态逐渐发生转变。饭桌上大家一起浏览着卡夫卡与布罗德外出旅行的照片,于是从照片谈到旅行。他们都是犹太人,那时的卡夫卡接触过犹太复国主义思想,对巴勒斯坦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当谈及想去巴勒斯坦旅行的话题时,菲丽丝热情地表达了愿意同往的想法,并且还为此握了一下手。这让卡夫卡激动不已,自己单方面把这件本来是即兴表达的愿望当做一个约定。

吃过晚饭,他们转到布罗德家的琴房,把书稿在钢琴上铺开,开始讨论书稿的问题,菲丽丝虽然也在,但明显无法加入他们的谈话,而这时的卡夫卡已经完全心猿意马,稿子的事情并没有谈出一个结果。直到菲丽丝要告别回宾馆休息的,本来是布罗德的父亲去送,这时卡夫卡主动表示可以“顺路”(其实并不顺路)送姑娘回宾馆。夜晚的布拉格照明不好,半路卡夫卡甚至在姑娘面前摔了一跤。在宾馆门口,卡夫卡再次提起那个巴勒斯坦的握手之约,生怕姑娘会忘记。只是这一别,就是七个月之久,中间卡夫卡开始给菲丽丝写信。

《卡夫卡传》的作者、德国作家莱纳·施塔赫写到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的时候,认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甚至是属于“决定命运的一刻”。“当事人被不受意志控制的强力推动,推至浪尖。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强烈情感和思绪冲击着内心,黑暗的突然消退,多年来苦苦追求的一条金光大道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样的巅峰时刻也将为以后的人生道路源源不断输送创造力,长久以来苦苦抵抗的世俗日常,在那一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覆盖了。”

莱纳·施塔赫认为这一夜将是改变德语文学甚至世界文学面貌的时刻。因为就在他初遇这位柏林来的姑娘之后不久,他就写出了他第一篇真正成熟的作品《判决》,而这个小说的副标题就是“献给菲丽丝·鲍尔小姐”。如果你读过这篇短篇小说,就可以大致理解卡夫卡本人这个阶段真实的精神困境和突破口。

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一个叫做格奥尔格的青年,一直以来都和一个身在彼得堡的好友通信。那位朋友在彼得堡经营一家商行,但是生意一点也不好,朋友也一直是一个单身汉,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既不愿意融入彼得堡的城市生活,也不愿意回到奥地利的老朋友身边生活。而格奥尔格自认为生活得一帆风顺,经营的商行也很赚钱,并且马上就要和女朋友结婚了。他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写信告诉这位彼得堡的朋友,又担心刺激到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他决定如实相告。在写好信件准备邮寄的时候,走到客厅看到自己的父亲,他又想和父亲讨论这个问题。父亲起初假装不知道他在彼得堡有朋友,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后来又无情嘲讽他的自以为是,并且告诉儿子自己一直和他彼得堡的朋友通信,他的一切情况其实彼得堡的朋友都了如指掌,而他还在虚情假意和朋友写着那些无关痛痒的信。最后父亲判决他去死。他就走出家门,跳河而死了。

这个小说与卡夫卡的真实生活形成奇妙的互文。彼得堡朋友的失败很像是他自己的写照,而那个成功的格奥尔格又像是另一种投射——即便像格奥尔格这样在父亲的庇佑下貌似“成功”的活着,仍然毫无意义,而且也避免不了父亲的审判。

卡夫卡此时的困境在于,他名下经营的一家石棉工厂严重亏损,而他全然不顾,白天去保险公司上班,晚上彻夜写小说,完全不管工厂经营。这家工厂起初是他姐夫想要开办,以此赚钱养家,但他姐夫自己没钱,就撺掇卡夫卡帮忙说服他的父亲投资。父亲答应出钱的条件是由卡夫卡负责经营。卡夫卡当初一片好心最终却把自己困在里面,令他十分痛苦。而他对工厂不管不问的态度,引起全家人的不满,这其中包括一直支持他的妹妹奥特拉。崩溃的卡夫卡甚至想过跳窗自杀,不得不写信告诉好友布罗德,请布罗德给他的母亲写信,来协调他与家庭的矛盾。

卡夫卡与菲丽丝的相爱,是文学史上最大的谜团之一。他怎么会爱上她?她怎么竟然会接受他的爱?菲丽丝·鲍尔是和卡夫卡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菲丽丝作为一个女性,出来工作,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家庭,她喜欢打字,也喜欢阅读,但对远房亲戚马克斯·布罗德的作品并不感兴趣,由此我们也可以判断她如何看待卡夫卡的小说。他们肯定是称不上灵魂伴侣,但是卡夫卡却完全投入。而这和他日记里所写的初遇菲丽丝如此矛盾:

“……当时她坐在桌边,样子就像个女佣。我并不好奇她是谁,而且我马上适应了有她在场。她有一张颧骨突出的毫无表情的脸,这张脸坦荡地显示着它的空乏……一个几乎像断了一样的塌鼻子。一头僵硬的、毫无生气的浅褐色头发,结实的下巴。我坐下的时候,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等我坐定,我已经对她有了不可动摇的判断。”(请读者自行脑补菲丽丝看到这段日记时的面部表情)
这个“不可动摇的判断”是什么?既然是这样的印象,又如何直接导致了他接下来很长时间的心神不宁,写一切奇奇怪怪的信件呢?对这件事的解释,历来的研究者可谓众多纷纭。有一个解释认为,卡夫卡需要的恰恰是“这张脸坦荡地显示着它的空乏”。认为是恰恰是菲丽丝的“空乏”可以令他倾注一切热情去诉说。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卡夫卡与菲丽丝交往的五年之间,他们之间最重要的交往方式就是异地通信。也许这种信件式的往来恰好可以满足卡夫卡的一种倾诉欲。他找到了一个完全满足其想象的倾诉对象,并且是以文字的方式。他需要这样一个远在柏林的,非世俗生活也非精神生活的谈话对象。

所以,为什么张枣要写这样一首诗?

《卡夫卡致菲丽丝》是有九首十四行诗组成的长诗,我们今天选的是开头一首。这组诗被认为是张枣最为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在这首诗中,张枣创造了诗歌史上一个经典且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意象——“孔雀肺”。孔雀开屏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取悦与求偶嘛,但为什么是“肺”呢?我们也只能说,张枣选择“肺”来表达,正如卡夫卡在那个夜晚选择了菲丽丝,不可索解但却命中注定。

肺作为一种脏器,主管呼吸,人通过呼吸把氧气通过肺的舒张输送到血管,进而扩散到全身。肺若像孔雀一般开屏,意味着呼吸的深度,与之相连的血脉的伸张,意味着主人的某种紧张或不安的情绪。对于羞涩而内向的人来说,它明确的传达着某种信息,不论他是卡夫卡还是张枣——“乞求着赞美”,“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卡夫卡的肺很脆弱。他常年住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喜欢在大冬天开着窗子,光着膀子在阳台上呼吸着冷空气做体操(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深刻的自卑),他开办石棉厂的年代,人们也并不懂得劳动防护,也许那石棉飘飞的小纤维曾附着在他的肺器官,但更主要的,我们认为是他那颗始终紧张而羞怯的灵魂,也常常向他的肺部输送着精神的毒素。卡夫卡死于肺病,而张枣也不例外。

孔雀肺,这个意象,本身就带着某种修辞上的“毒性”。有一种传说,孔雀是因为吃了某种特别的毒草,羽毛才会那么漂亮。孔雀翎的翠绿,往往给人一种有毒和不祥之感,更不用说“孔雀胆”作为一味中药本身就以剧毒著称。对于张枣来说,这所有的毒素中最大的毒,恐怕都来自内心巨大的痛苦和孤独。

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张枣写作这组诗的背景。这首诗写于1989年6月,此时他已经远赴德国三年。在德国一个偏僻的小城里生活、工作、写诗,陪伴他的只有酒:

“我听见他打开地下室的酒橱/我真想哭。我的双手冻得麻木。”(第二节)

孤独,与来自故国的不幸烧灼着他:“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第四节)“菲丽丝,今夜又没有你的来信。/孤独中,我沉吟着奇妙的自己。”(第五节)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呼吸令我生厌。”(第六节)一个孤独的人也许确实不需要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来阅读自己,因为太相似,就省却了沟通,反而是完全不同的人,才有倾诉的可能。而那个人,就是张枣的“菲丽丝”,那个“空乏”的菲丽丝,那个沉静的处理着工作与生活的人,一个单方面的完美的倾听者。

也许,她本身就是虚拟:“我永远接不到你,鲜花已枯焦/因为我们迎接的永远是虚幻——”(第三节)

最后,张枣说:“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测量员,最好是远远逃掉。”(第九节)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国内。孤独需要回音,国内的喧嚣与热闹,或许像一堵巨大的回音壁,尽管仍旧不能免于孤独,但至少可以听见那孤独的回声。

张枣2010年因肺癌去世,年仅48岁,而今天则是张枣诞辰60周年。让我们以这首诗纪念这份孤独,和我们这个时代虚弱的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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