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堂前,此身枯去
为拯救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拆除
这枯萎,和我同一步赶到这里
这枯萎朗然在目
仿佛在告诫:生者纵是葳蕤绵延也需要
来自死者的一次提醒
枯萎发生在谁的
体内更抚慰人心?
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争辩
用手摸上去,秃枝的静谧比新叶的
温软更令人心动
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
濒死才是一种宣言
来者簇拥去者荒疏
你远行时,还是个
骨节粗大的少年
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
顶多只算个死婴
这枯萎是来,还是去?
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
作者 / 陈先发
读完这首诗,莫名联想起叶芝的名句:“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枯萎,凋零,死亡,是生命必然要进入的阶段。如果我们把“枯萎”当做生命的一种演进,而不是终结,难道不可以认为李叔同“枯萎”而进入弘一,弘一“枯萎”而进入“真理”吗?“悲欣交集”四个字,或许就是进入“真理”的明证。正如叶芝那首诗题所指称的:这是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如果是这样,“枯萎发生在谁的体内,更抚慰人心?”是出家前的李叔同,还是出家后的弘一,反倒成了一个不需争辩的问题。但在诗人陈先发看来也许并不是这么简单。新叶的温软与秃枝的静谧,正如来者的簇拥,与去者的荒疏,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体验,各有千秋。
生命的枝条很多,歧路也多,未被选择的道路未必就不能抵达真理,未必就没有一个悲欣交集。更何况,“你远行时,还只是一个骨节粗大的少年”(这里指的当然首先是树木,其次是人),更早的枯萎往往意味着一种未完成,一种永远的缺失(“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顶多只算个死婴”)。
“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濒死才是一种宣言”,语气中就带着一种不确定,濒死作为一种宣言已经成为一种静态,失去了变化的可能,而活着反倒可以有更多的试探。
好在作者在这首诗中并未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而是保持着一个现代诗人应有的开放性:“这枯萎是来,还是去?/ 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仿佛这“悲欣交集”并非是在一种从容圆满状态下的领悟,时间逼迫,生命短暂的无奈也成为“悲”与“欣”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逼迫”这个词我以为相当有意味,它甚至指向一种相反的意思。时间的确无时无刻不再“逼迫”每个人,但对于拥有智慧的人来说,时间也无时无刻不作为一种提醒和“工艺”。这里的“逼迫”一词,甚至让我想到里尔克那句:“把秋日的甘甜压进浓酒”,特别是这里面的“压进”二字,有的也翻译为“酿入”,不管哪一个词更加准确,都同样显现出“时间逼迫”所带来的一种别样生命体验。而一旦如此,“时间逼迫”本身就不仅仅是一种催促,还是生命经验的提取和领悟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工艺”。
不得不说,这是一首非常精妙而严饬的诗作,作者自然而凝练地将一系列彼此对立的生命况味统一在对一棵枯树的观察与审视之中,让它们相互辩驳:从“簇拥”与“荒疏”、“枯萎”与“葳蕤”到“来者”与“去者”,“活着”与“死亡”,再到“弘一”和“李叔同”,最后归结到“悲”与“欣”的“交集”。一种从现象到本质,从所观到所思,从历史到现代的盘结与上升。弘一和枯树在此成为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
一句话:有的人(树)死了,他还活着。弘一是这样的人,枯树也是那样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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