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窗户的房间,都是特价房;
没有窗户的房间挂着一幅有窗户的画。
在那面本该有窗户却没有的墙上:
窗外是星空,
一年365天除了星空你别无选择:
它认定你会在这里度过夜晚,
或把本该在夜晚做的事,提前到白天。
你有四个小时的白天可以面对星空。
不想面对还能拉上窗帘(双轨道),
为无需遮蔽的遮蔽遮蔽。
干脆把那窗户从墙上卸下来怎么样?
我已经开始想象你横跨星空,或要求我跨,
然⽽,那房间若是没窗户呢?只是你租来的,⼀间⽆法向外观看的特价房。在某种压抑的⽣存状态⾥,你只能拉开假窗帘,欣赏⼀幅画,透过画中的假窗,欣赏窗外,虚假的星空。
层层叠叠的虚假和荒诞。这⾸诗⼏乎在写⼀种超现实的⾏为艺术。然⽽,也是正在发⽣的逼仄现实。
当“房间”失去”窗户”这⼀与外界交换的器官,庇护⽴即异化为囚禁。乔治·佩雷克在《空间种种》中观察到:”我们居住的从来不是中性空间,⽽是社会关系的拓扑学。”特价房的廉价性暗⽰着居住者被迫⽤⾝体⾃由兑换⽣存权,这种交易在北上⼴深的出租屋、⾹港的劏房、东京的胶囊公寓⾥⽇复⼀⽇地上演。
“⼀年365天除了星空你别⽆选择”。
没有朝阳刺破窗帘的惊喜,没有夜⾬敲打玻璃的变奏,连⼀⽚落叶飘过的偶然都被抹杀。星空成为唯⼀的、强制性的时间刻度,将⼈钉死在永恒不变的循环⾥。不难发现,提供“看星空”作为唯⼀出⼜,是为了让囚徒忘记质疑牢笼本⾝。当昼夜劳作的⼈被剥夺感受真实天光的权利,星空便成了资本逻辑施舍的“⽌痛剂”。它越是璀璨,越反衬出⼈的困顿、卑微。
你可以尽情玩味这⾸诗的语调:“认定度过夜晚”的暴⼒性,“四⼩时”⽩天的精确恐怖,“⽩天”⾯对“星空”的错位,还有“可以⾯对”的施舍感……像不像卡夫卡《在法的门前》的现代版?看守给你⼀扇假窗,告诉你四⼩时后可以“⾃由”凝视,⽽这点恩惠竟让你感激涕零。
当真实伤害不可抵抗,⼈类会发明象征性抵抗维持尊严。这个房间更巧妙的设计,是那幅画外,居然有窗帘,还是“遮光帘+纱帘“的双轨道。这个细节很有意思,⼈可以在⾃我欺骗和直⾯现实间滑动选择。
的确“⽆需遮蔽”,既没有窗外的⽇光,亦⽆他⼈⽬光,但挂上它,⼈的孤独似乎就被安慰了——我们害怕的不是被看见,⽽是根本⽆⼈注视的虚空。
我想这种囚闭感,并⾮只发⽣在⽆窗、狭⼩的特价房⾥。
去年冬天,雪没完没了地下,彻夜彻⽇不停,后院早已积了厚厚的雪。因为满世界雪的缘故,整夜窗外都是亮的。⼥⼉每次翻⾝、呓语,或哭醒找奶,我起⾝查看时,都会被睁眼时的明亮吓⼀跳。
我在窗前坐下,随着泵奶器的声⾳⼀吸⼀抽,我感到我承受的暴露,也如奶⽔般层层涨起。是的,我暴露给这枯林了。半年来,我唯⼀能向外注视的,唯⼀能从外注视我的,⼏乎只有这座从秋⼊冬、逐渐光秃的林⼦。
我被潮汐般随时间涨起的乳⽔、倒计时的休息时长、还有两三⼩时⼀次设置的泵奶闹钟、⽆休⽆⽌的照顾与安抚……牢牢捆绑。属于我⾃⼰的越来越少,我的⾝体、时间、领地,都可以随时被侵⼊。正如我的卧室门会随时被他⼈打开,我的⾝体也需要随时掀开口⼦,倾倒出⾃⼰。但我⾛不出这个房间。
那时我感到⾃⼰正变成这座房⼦,像⼀头可怜、愤怒的动物,在雪下闷闷燃烧着,没有⼈寻问过它是否愿意被暴露在林⼦之外的世界。不停歇的雪,不可忍受的寂静。我和我的房⼦暴露着⾃⼰的疼痛,每⼀⼨⽪肤的眼睛,每⼀块⾻头的嘴,都在极度的孤独中,张望、啃噬着这疼痛。不可⾔说的夜啊,失控的⽩昼。
“⼲脆把那窗户从墙上卸下来怎么样?”
任何⼀种⾝份或处境,确实会界定、束缚⼈,但它们也期待着⼈去进⾏某种解放、去打破某扇铁窗。即便是这世上最为绵深柔远的爱中,也有其⼲脆与果敢的可能。在那个房间⾥,我是母亲。若我能⾛出去⼀会⼉,我是谁呢?也许我⽴刻就会感到失落吧——但此时,我已有不同的猜想。
因为诗中的“我”已经开始想象了。最后两⾏突然出现”你”和”我”的互动,让整⾸诗从封闭空间突然延展到真正的宇宙尺度。”要求我跨”的结尾,是求救?是邀请?还是嘲讽?逗号让整⾸诗保留了⼀个呼吸的缝隙。读者本能等待后续动作(“跨过什么?”),但诗⼈抽⾛了踏板。这种语法悬置的意义妙极了:我们永远可以想象⼀个未完成的出口。
也许,是要求我跨越不可能的距离。也许,是要求我跨——过来握住你的⼿。然后我们⼀起⾛向那个出口,看到我就是⼀切,我是全部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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