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谁是我的朋友？——
候鸟，迷失于海洋上空，
没有牧人的羊群，遭遇海洋的船夫，
黑夜，梦幻，没有故乡的风。
在我身后的路旁
被摧毁的神庙，爱情的园林
荒芜，沉闷，是夏天的装潢，
还有女人，枯萎的爱的神情，
还有我渡过的海洋。
它们默默地，没了踪影；
沉沦的一切无人识得，
统治者的日子，国君的王冠，
缠绕朋友前额的常春藤。
它们随我的歌摇晃，
让苍白的暮色铺散到我的夜里，
当我枯瘦的右手飞笔
在我的生涯中匆匆翻寻。
我从未达到目的，虽费尽辛苦，
我的拳头从未击倒一个敌人，
我的心也从未感觉到完满的幸福。

作者 / [德国] 赫尔曼·黑塞
翻译 / 林克
校订 / xz
选自 / 《黑塞诗选》，楚尘文化

Geständnis

Wer meine Freunde sind?-
Zugvögel, überm Ozean verirrt,
Schiffbrüchige Schiffer, Herden ohne Hirt,
Die Nacht, der Traum, der Heimatlose Wind.
Am Wege liegen hinter mir
Zerstörte Tempel, Liebesgärten
Verwildernd, schwül und sommerzier,
Und Frau’n mit welken Liebesgebärden,
Und Meere, die ich überfuhr.
Sie liegen stumm und ohne Spur;
Kennt keiner, was versunken liegt,
Die Königskronen, die Herrscherstunden,
Die Freundesstirnen epheuumwunden.
Sie liegen von meinen Liedern gewiegt
Und dämmern blaß in meine Nächte,
Wenn hastig meine schmale Rechte
Mit raschem Stift in meinem Leben wühlt.
Ich habe nie ein Ziel errungen,
Meine Faust hat nie einen Feind gezwungen,
Mein Herz hat nie ein volles Glück gefühlt.

Hermann Hesse

“我从未达到目的，虽费尽辛苦……”

这首诗最后一段非常直白，直白到让我感觉有损诗意的地步，但恰恰是这样，才把那震撼人心的力量直给到你的胸口。诗人承认自己的拳头从未击倒过一个敌人，却凭借这最后一节的“后手直拳”，将很多人掀翻在地，至少我是中招了。我想这就是诗歌中直给的力量。

和最后一节相比，前面四节走的则是“迷踪拳”的路子，很花哨，很优美，很写意，“凌波微波”加“兰花拂穴手”，很能迷惑对手，基本上读完第一节你就已经醉了，接下来的两节干脆缴枪，所以第四节那一记至阳至刚的直拳才威力倍增。黑塞算得上诗歌格斗术中的战术大师。

但黑塞真正的看家本领其实是“黯然销魂掌”，号称20世纪德国最后一个感伤浪漫主义大师，和杨过一样，是一生深受孤独和失败感折磨的顶尖高手。

在这份“自白”里，你先看他都和谁做朋友：迷失海上的候鸟，失去牧人的羊群（或者失去羊群的牧人），船破中流的船夫，“黑夜、梦幻和没有故乡的风”……

再看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当他回忆往事，枯瘦的右手飞笔在自己的生涯中匆匆翻寻，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呢？——被摧毁的神庙，荒芜沉闷的爱情的园林，这两个意象似乎暗示着过去信仰在新时代的坍塌，以及回忆中的爱情乏善可陈——“沉沦的一切无人识得”，时间封锁了一切，一切都像统治者的日子一样稍纵即逝。

人生的失败感真是不可清除的杂草，不可杀灭的细菌。但唯其如此，诗人才能更加敏感细腻地体认自我，才能从那些被他击倒的人群中找到更多的自己。

我喜欢这首诗，因为我也是那拳头从未击倒过一个敌人的人哪。李白说“拔剑四顾心茫然”，千年后有灵，不知会不会把黑塞引为一句诗的知己。

荐诗 / 流马
2015/04/07

题图 / Human Heart, Christian Schl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