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星星也会磨损。
它们伟大的引擎也会失灵。
无法接近的轰鸣
和热量会消退。
风吹过
天空中的洞
声音就像一个男孩
在空瓶子上玩耍。
这是猫头鹰或火车的声音。
你在地下也能听到。
住在那里的蠕虫
可以切成两半
并重新开始
一次又一次。
它们的心也一定
同时在两个地方,就像我的一样。
作者 / [美国]基思·阿尔塔斯
翻译 / 张若轩
Even the stars wear out.
Their great engines fail.
The unapproachable roar
and heat subside.
And wind blows across
the hole in the sky
with a noise like a boy
playing on an empty bottle.
It is an owl, or a train.
You hear it underground.
Where the worms live
that can be cut in half
and start over
again and again.
Their heart must be
in two places at once, like mine.
Keith Althaus
很少在如此短小的诗中,读到如此清晰的垂直与纵深性。挽歌的密码,从天体直编入地下。
“挽歌”一词来自希腊语“elegeia”,意为“哀悼之歌”。它哀悼逝者,对特定的时刻进行凝固和提炼,制作意识的纪念品,并寻求超越瞬间事件的慰藉,从其制作时刻幸存下来。
挽歌的文学历史可追溯至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其中阿波罗与达芙妮(Apollo and Daphne)、以及潘与西林克斯(Pan and Syrinx)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有非常相似的情节模式:太阳神阿波罗单恋河神的女儿达芙妮,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仙女开始逃跑,并向她的父亲求救。就在阿波罗伸手去抓她时,达芙妮突然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失去了达芙妮,非常痛心,他用达芙妮的叶子编织了一个月桂花环,并从中找到了一些安慰;牧神潘追求山林仙子西林克斯,西林克斯也拒绝了他的请求,一直逃到拉顿河边。她乞求水仙女改变她的形状,潘最终抓住的不是西林克斯,而是一把沼泽芦苇。
两个故事中,被渴求的女人,都未被得到,这让她们避免成为征服的对象,而是通过转变为他物,成为一种慰藉。我们可以得到“挽歌”的关键词:丧失、转变与安慰。
《小挽歌》的意象很显然与丧失有关,但却是那些与我们的关联不甚紧密的丧失。谁会注意到星星整夜燃烧、毫发无损,还是被消磨乃至消失?谁会关心天体如神般呼喊、散发高温,还是同有死的人类一样,在衰老中日趋脆弱?谁会听出风的声音,亦是某种失去?天空被打穿一个洞,这声音也许如子弹射出,它正是丧失之声:像一个孩子往一个空瓶吹气,像预表死亡的猫头鹰鸣叫,像飞速远逝的火车汽笛声,它甚至贯穿至地底,连泥土中的蠕虫也被它切成两半。直到这时,诗人才提及了“人”——“就像我的一样”:我们谁的心,没有被切开过?在此,诗人把我们每个人联系在一起。一个真正的诗人,绝不会忽略“人”。
诗人也没有忽略“挽歌”中“转变”的因素。对于神话世界之外的人而言,这“转变”更为抽象、无形,我们触摸不到月桂的枝叶和芦苇,我们只有诗歌,所幸,我们还有诗歌。一首挽歌,就是一次奇幻的变形:我们被切成了两半,但有什么关系呢?在这贯通直下的文字中,我们像蠕虫一样,长出新的身体,补全碎裂的心,继续存活下去。
可是,这真能成为一种安慰吗?我想这首诗不是简单地宣告“重生”、“顽强”或“精神的韧性”这类主题。我们得到的安慰是完整,只是,已不是最初的完整。那丧失是永远不可撤销的。以至于这新的完整,也可以是一种惩罚:“心也一定/同时在两个地方”。
所以,“重新开始”并不会取消哀悼的意义。身体在哀悼那使之成为身体的另一半;心在追忆那曾切开自己、取走自己,并带着其中一半,在别处生活的人。丧失的永不可逆性,如记忆的本质,也是人的本质。
在前几期推送的诗歌《要是人是玻璃做的》中,诗人李元胜说“要是人是玻璃做的/我将看到那些/幸福中间的裂纹”。我非常喜欢这句,也喜欢他的下一句“易碎的欢乐和坚硬的悲伤/同样晶莹”。如果《小挽歌》的作者基思·阿尔塔斯(Keith Althaus)读到,一定会引为知音。他也许会说:“要是人是一条蠕虫/我将看到那些/地底的泥土中,生活在两处的心”。同时,“我也将看到每一处/新长出的心中间/又开始出现的裂纹”。
基思·阿尔塔斯(1962-2015)可能是一位被诗坛忽略的美国当代诗人,国内也几无译介。他出版了三部诗集,获得过普斯卡特奖(Pushcart Prize),诗风闲适、沉思。《小挽歌》选自《时间的阶梯》(“Ladder of Hours”),这部诗集被评价为“异常抒情……具有当代诗歌中不常见的清晰和严肃的基调”。
我们不难读出,诗人的口吻是低沉而不容分辨的,这直接体现于全诗使用的一般现在时态:他并非在追缅一个已逝的世界,而是用日常的断言,道明存在本身的真理。这样的“挽歌”的确是“小”的,死亡正在每分每秒进行着,无需多大的悲恸,平静地接受,就好了。因为死亡的下一秒,又是出生。生与死,甚至是同时进行的。
我想,《小挽歌》将成为一个永恒的提示,提醒我们在苍穹和灵魂深处,都能发现美丽和坚韧,而那正是它们断裂的地方。它们在破碎处重新诞生。我们可以为之哀挽,当然也可以为之歌唱。
露易丝·格丽克早期有一首诗歌《致秋天》,是献给基思·阿尔塔斯的。和这首《小挽歌》中一切消逝但“重新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语气,竟有一种奇妙的呼应。格丽克首先铺陈了充满希望的初春之景,然后说:
也许秋天与挽歌,都比我们更能理解,腐烂与伟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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