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唤雪人,用力跺脚取暖

配图 / Nicholas Roerich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冻结。
噢雪人,半个地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雪人(Yeti),传说住在喜马拉雅山上。

作者 / [波兰]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翻译 / 陈黎、张芬龄
选自 / 《万物静默如谜》,湖南文艺出版社

 

 

这是一首适合在下雪天读的诗。全诗以独白写成,但有两个主要角色,“我”和“雪人”。“我”可以被视作人类的个体代表,“雪人”是相传住在隐秘高处的精灵。出于某种心态,或羡慕或炫耀或寂寞,“我”使出浑身解数,劝说、诱惑甚至恳求“雪人”,请对方从喜马拉雅山回到人间。

这个主题投射到中国民间传说里,便是“思凡”——大多讲的是神仙思慕世俗生活。其实并非神仙“思凡”,而是人类编织的想象。这类故事的潜在逻辑是,人类认为神仙(假使有的话)应当思凡,显露的意思是,人间这般好,连神仙也要来体验。这是一种自我说服,用制造出的证据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在辛波斯卡处,“思凡”的主体和对象被倒过来。近似神仙的“雪人”并不思凡,而是作为凡人的“我”要说服前者。因此,这首诗仿佛成了人游说神仙下凡的一次会议纪要。先是诱之以利(“我们这儿有星期三,/ABC,面包/还有二乘二等于四,/还有雪融。/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糖是甜的”),再是晓之以理(“我们这儿有的/不全然是罪行。/雪人,并非每个字/都是死亡的判决”),最后是动之以情(“噢雪人,半个地球人,/想想,想想,回来吧”)。

电影《柏林苍穹下》呈现了类似的情境。一名已成凡人的前天使劝说另一名天使下凡,表明人间“很好”,抽烟、喝咖啡、画画,“你如果手冷,两手放在一起搓搓,这样就好了。这种感觉好极了!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好事”,力劝对方“你也试试”。结果后者真决定化作凡人——真正让其动了凡心的是一名马戏团的女演员。

在这首诗里,凡人的示好全然无用,其结果——用《繁花》里的话来说,雪人“不响”,始终“不响”——任尔东西南北风,“四面雪崩”。为何我“呼唤”不来“雪人”?诗的结尾,点破最深的根由,是因为人之脆弱(“用力跺脚取暖”)和雪之永恒。其间闪现了辛波斯卡一贯轻快的、机智的幽默,夹杂着嘲弄与怜悯。

帕斯卡尔说过,“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而辛波斯卡,像是接过帕氏话头继续说道,有思想又如何呢,人作为一根苇草依然是脆弱的。“雪人”或许没有思想,不懂情调,甚至对周遭世界一无所知,然而永恒;人类有莎士比亚,会演奏提琴,在黄昏点起灯,终究死去。

但辛波斯卡的可贵处,在于她完全拒绝说教,放弃提供道德判断,没有在诗中一较“我”与“雪人”两个世界、两种生活、两类价值的高下,只是用时而温情时而淡漠的笔调,呈现一个关乎人类的困境(这困境和雪一样,也是“永恒”的),留给读者自己去思考。这或许也是原本向往的“喜马拉雅之旅”,临到山脚下最终“未进行”的缘故——困境往往带来的是悬置。

 

荐诗 / 陈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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