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啥都没了……

配图 / Alex Vasyliev

“真好,没了沙皇……”   

真好,没了沙皇。
真好,没有了俄罗斯。
真好,没了上帝。

只有枯黄的晚霞,
只有冰冷的星星,
只有绵延的岁月。

真好,谁都没了,
真好,啥都没了,
如此黑暗,如此沉闷,

以致不能再黑暗,
以致不能更沉闷,
以致没人拯救得了我们,
我们也不需要拯救。

作者 / [俄罗斯]格奥尔吉·伊万诺夫
翻译 / 郑体武

Хорошо, что нет Царя…    

Хорошо, что нет Царя.
Хорошо, что нет России.
Хорошо, что Бога нет.

Только желтая заря,
Только звезды ледяные,
Только миллионы лет.

Хорошо – что никого,
Хорошо – что ничего,
Так черно и так мертво,

Георгий Иванов
Что мертвее быть не может
И чернее не бывать,
Что никто нам не поможет
И не надо помогать.

 

1930

Георгий Иванов

1917年之后,俄罗斯遭逢“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变局的结果就是:沙皇没了,俄罗斯帝国也没了。早在19世纪,当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上帝也早没了。

这首诗写于1930年代,作者是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格奥尔吉·伊万诺夫(1894~1958)。作为一个银行家的儿子,格奥尔吉·伊万诺夫于1921年流亡西方,成为了一个失去祖国的流亡者。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来看,我们大抵也能读出诗人感叹“没有了俄罗斯”的内在含义。

但诗人在“没了”之前,加了个“真好”,因此这首诗的张力陡然紧绷了。为什么说“真好”呢?我们接着往下读,来到了第二节。诗人用了三个“只有”来描述没了沙皇、俄罗斯、上帝之后的境遇:“只有枯黄的晚霞/只有冰冷的星星/只有绵延的岁月”。读到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如堕入远古时代的荒凉感,好像置身于俄罗斯无垠的旷野中,那是一种永恒的初始的状态,在没有帝王、国家、宗教之前,人作为最初的人,无所皈依,也无所依靠,只能在旷野中发出微弱的呼喊。

当人们失去了可靠的信念和权威之后,会在短时间内陷入绝望,陷入虚无主义中,觉得生命和世界的无意义(真好,谁都没了;真好,啥都没了)。“如此黑暗,如此沉闷”,这黑暗、沉闷,形容的是历史时代背景,稍微了解1930年代苏联历史的人,大概大都感受到“以致不能再黑暗,以致不能再沉闷”说的是什么。其实,没有什么所谓的“真好”,这“真好”只是一个绝望的人在绝境中发出的苦涩的喟叹。所有宏大的、权威的,坚不可摧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自然的永恒和历史的巨轮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磨灭的。

理解这首诗,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俄罗斯人的“弥赛亚情结”。俄罗斯人天生就有一种拯救世界的“弥赛亚意识”,拯救他人或被他人拯救,便是这种威权依赖下的心理表现。“弥赛亚意识”使俄罗斯人对权威有一种崇拜和依赖心理。当民族式微之时,他们渴望伟人带领俄罗斯民族重新走向复兴;当民族强盛之时,他们则渴望伟人带领俄罗斯民族成为整个世界的“救世主”。弥赛亚情结作为一种精神文化早已渗透进俄罗斯人尤其是俄罗斯的知识分子的血液当中。

所以当诗人在诗中写出“以致没人拯救得了我们,我们也不需要拯救”时,他是在极度绝望中放弃了这种“拯救和被拯救”的“弥赛亚意识”。当旧的威权、信念、价值倒塌后,诗人似乎并没有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沼中,他由此生发出一种新的希望和勇气:“以致没人拯救得了我们,我们也不需要拯救”。

用尼采的话说,“上帝死了”之后,便是超人的诞生,面对现实的荒谬和生命的无意义,人能在生命活动中创造价值,即“成为你自己”。一个用自己的生命意志去创造,去追求自身力量增长和完满的人,是不需要“上帝”和权威的,也不需要谁来拯救自己。当人不再是上帝的绵羊或沙皇的臣民之后,人便成了自己的主人。

而“成为你自己”,首先就是要破除对威权依赖的心理,彰显个人的价值。沙皇、上帝,没了就没了吧!剥离旧有秩序对生命的遮蔽,个人的生命才能得到澄明、活泼和昂扬的新生。正如加缪在《卡利古拉》中所言:“这个世界并不重要,谁承认这一点,谁就赢得自由。”

但是,权力向来讨厌真空。没了旧沙皇,又来了新沙皇。上帝死了,又会有新的神诞生。一种新的信仰会取代旧的信仰。人的愚蠢、固执依然如故。历史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重复着旧有的模式。一直到今天,俄罗斯人的政治观念和弥赛亚情结依然顽强地保持到现在,看不到一点实质改变的契机,俄罗斯人依然在重复着“俄罗斯的命运”,这才是现实最大的讽刺和荒谬之处:真好,沙皇没了。沙皇又来了。

 

荐诗 / 李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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