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之井深邃, 而痛苦体壮身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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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挖开土壤

男人挖开土壤,
聊以排遣忧伤。
挖开大洞,
和汽车相仿。
何予何夺,何失何得,心中默想——
雨水灌满的大坑,
和扎满根系的泥土,
上面花朵炽热绽放。
树木被他抱起,
如孩童般想挣扎离开,
它们已度完生命之旅
被他砍伐堆藏,
就像一片片面包,
投喂炉火,
时时绿烟萦萦,
满屋甜香。

女人掸去浮尘
只为排忧解伤。
她打扫地板,
擦拭家什,
木头和陶土因她发光。
何予何夺,何失何得,心中默想——
仍然还有东西需要清洁,
闪亮的家什
渴求重被弄脏——
被幼童的呼吸
大牲畜的喘气;
在她的转身中,
瞬间无望。
吃奶时翻动的舌头,
蹄子划地的声迹,
甜甜地时刻提醒:
掸去尘土,让家什发光。

女人掸去浮尘,
男人挖开土壤。
他们一起抽出水,
从各自身上,
能量源于生命的痛苦,
身体之井深邃,
而痛苦体壮身强。
雨水积存,
花开如火,
小儿吸吮乳房,
这一切在动动不息
荡涤红尘的生命中
不断回转,
水,
在它们之间环流,
婉如呼吸,
如叶子将水排出,
因为照耀的阳光。

作者 / [美国] 宋凯茜
翻译 / 光诸

The Man Moves Earth

The man moves earth
to dispel grief.
He digs holes
the size of cars.

In proportion to what is taken
what is given multiplies—
rain-swollen ponds
and dirt mounds
rooted with flame-tipped flowers.
He carries trees like children
struggling to be set down.
Trees that have lived
out their lives,
he cuts and stacks
like loaves of bread
which he will feed the fire.
The green smoke sweetens
his house.
The woman sweeps air
to banish sadness.
She dusts floors,
polishes objects
made of clay and wood.
In proportion to what is taken
what is given multiplies—
the task of something
else to clean.
Gleaming appliances
beg to be smudged,
breathed upon by small children
and large animals
flicking out hope
as she whirls by,
flap of tongue,
scratch of paw,
sweetly reminding her.
The man moves earth,
the woman sweeps air.
Together they pull water
out of the other,
pull with the muscular
ache of the living,
hauling from the deep
well of the body
the rain-swollen,
the flame-tipped,
the milk-fed—
all that cycles
through lives moving,
lives sweeping, water
circulating between them
like breath,
drawn out of leaves by light.

Cathy Song

 

原本为了学英语,想要背诵这首诗,但是它的美让我忘记了英文只是材料,不应为之心动。太美的肉体也会让人动真情,我无法自已地动手译了这首几乎没法译的诗。

《男人挖开土壤》这首诗非常简单朴实,写的是最平常的乡村生活场景,用词也清爽易懂,但是却又相当复杂。作为译者,我有幸仔细地解剖了这首诗(她很无辜地摊开四肢,喘息着说:好舒服。)

首先,《男人挖开土壤》把“正中有反”的诗歌基本技巧用到极致,男人挖开土壤,聊以排遣忧伤,然而却换来绿烟萦萦,满屋甜香;雨水在大坑中积存,家什渴望被弄脏,生命沉重,痛苦体壮身强。我们可以发现每一段都有正反的对比,正所谓“何予何夺,何失何得,心中默想”;甚至正反对比的诡计也会隐藏在一个很小的段落里。“闪亮的家什,渴求重被弄脏——被幼童的呼吸,大牲畜的喘气;在她的转身中,瞬间无望。”本来把家具擦干净是好事,人家作者却最终落在“无望”,这是闹哪样呢?我说呢,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灰尘在不断地落下,永远打扫不完,人会感到“无望”。反正有了“无望”这个词,干脆把它安在人的对立面身上,增加一点复杂性,这就叫做“不浪费东西”。

这首诗语言朴实,用词不多,但却有着巨大的复杂性,除了“既正又反”的写法,回环往复的结构和词语的对应也非常突出。我们可以看到,第一段出现了负面、静止的“雨水的积存”,到最后一段“水”的意象大规模出现,此时已经不再是负面、静止的存在,而变成了“动动不息,荡涤红尘”。我们看到在“女人掸去浮尘”的第二段中,有个关键词“sweep”,意思是“掸去尘土”,而到了最后一段形容“生命”用了“sweeping”这个词,这次不再是掸去尘土,而是摧枯拉朽的力量。在翻译中,我特意把它翻成“荡涤红尘”,也扣上一个“尘”字。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有着不同但又有关的意义,这就像一条看起来曾经走过的道路,却通向不同的方向。正是因为这些技巧的应用,简单的三段体诗歌写得花开叶散,重叠往复,如同在在地面上用流动的水建起了一座迷宫。

这里有一个问题:既然诗中的男女主角都为自己家务劳动的成果感到甜蜜,说明他们并不厌恶自己的家庭,那么“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呢?答案似乎潜藏在夫妻的感情方面,“他们一起抽出水,从各自身上,能量源于生命的痛苦,身体之井深邃,而痛苦体壮身强”。凡是经历过婚姻的人,恐怕都能从这句诗中读出难以言说的意味。

最后一个问题:作者写这样的欢乐,这样的痛苦,又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这就牵扯到我自己的一种诗歌观:诗有很多种,但我最看重的,或者说我认为应当成为诗歌王国基石的,是这样一种诗:它利用仔细思考的语言,和长期实践获得的技巧,言不可言,说不可说,把复杂纠结成为块垒的生活变成声音和韵律,让人能够把原先不可抒发,不能宣泄的情感抒发、宣泄出来。或许最终也不能给人答案,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却让人有一种美的体验。人的一生忙忙碌碌,爱恨交织,苦乐兼杂,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体验吗?所谓“吃货”食不厌精,挥金如土,难道是为了长几斤肥肉?一首好诗,也能给人美好的体验,读完也会齿颊留香,不亚于享用了一顿美食。

《男人挖开土壤》的作者宋凯茜的父亲是韩国人,母亲是中国人,生长在美国夏维夷。作为移民的后代,她的英文具有独特的气质,朴实又古雅,具有一种独特的胶粘性。这首诗读出来美极了,每次听都让我热泪盈眶。需要说的是,和严格按照格律写出的古典诗不同,《男人挖开土壤》属于“怪力乱神”的范围,那种回环蕴藉的节奏,那种舌头轻触上颚造成的生命感和乐器感,那种干爽又潮湿的感觉,真是极致的体验。

我正是因为听了这首诗的英文朗诵,决心动笔把它翻成中文。翻译中注意保留原诗缠绵回环的语言风格,尽量采用不那么尴尬的韵脚,大胆地改变语序,放大和缩小语言元素以顺应中文的节奏感。那句特别碎碎念特别傲娇特别玻璃心的“In proportion to what is taken what is given multiplies”,直译为“在给予和夺取的比例上来说”,我意译成了缠绵的中文“何予何夺,何失何得,心中默想”,听上去很警辟哟,对此我还是挺得意的。

荐诗 / 光诸
201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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