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穿着隐身衣,去见心爱的人

配图 / Joshua Raz

反省

一个人是一次捉迷藏中的行动。
我的愚钝就体现在这个行动上。
爱,当然属于本能。如果你
研究过人生,你就会发现这个行动
的无意义。一次神经和肌肉的错误指令。
一次冷空气的螺旋式升降。瞬间升降。
我躲在人们都知道的地方,自以为
在镜子中。童年时,我就渴望有这样一件
隐身衣,我穿着它,去见心爱的人。
这是一个悲剧的例子:一个人是一次
被放弃的行动。“请反省:我是身体。”

2023.12.7

作者 / 余怒

 

这是第一次读余怒的诗,我承认,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刚读到第一句,我就不得不停顿下来,重新组织思维,惯常思维告诉我,读到一个病句:人是行为。但我不相信诗人会写病句,所以小心翼翼地往下读,以识别诗人是否在故弄玄虚,抑或“打断思维”正是诗歌向读者提出的要求。

这首诗不太好写推荐语,因为它是开放的,不在通常的意义频道。我们当然也可以把“反省”这个主题拎出来,拓展一段通常意义的反省相关,但应该所去本诗较远。我试着从我的阅读维度出发,尝试提供打开更多阅读维度的线索。

我相信从第三行开始,诗句是对前两行的阐释。确切说,主要是围绕“捉迷藏”这个经验。它不是一次口语诗中那种兴奋、冒险的直接经验,它指向间接经验:在整个“捉迷藏”行动中,同时包含着“隐藏”与“发现”两个互为对手的行为。如果第一句“人是捉迷藏”成立,那么换言之,人就被“隐藏”与“发现”定义。这当然是一组矛盾共同体。我们暂时不能把“我”与“一个人”等同起来,但至少可以默认,“愚钝”与这个矛盾相关。“愚钝”属于某一个说话主体的主观感受。

当脑袋突然发痒,我们为什么是这一秒,而不是上一秒或者下一秒去挠头?科学给的答案是,我们这种“微观”行为都来自脑子里电子的随机冲撞,当我们忽然想到“我为什么要挠头”的时候,我们大有可能刻意去憋一秒。于是诗人的电子流在第三行擦出一句:爱,当然属于本能。诗人说,这种行动是本能,是在观念之外的忽然冲动。

接着,诗人用了三个比喻,三种经验来强化“捉迷藏”:螺旋,镜子,隐身衣。

我想到叶芝,以及博尔赫斯。螺旋的迷人之处在于,两个相反方向的互相追逐,每一秒都在互相成为对方而形成新的追逐,却最终被观察到的是朝向同一个方向(追逐的意义也就被瓦解)。镜子似乎类似。我躲在家里,你们都知道我家在哪,可是你们现在看不见我;如同你们看见面前站立的我,却没办法看见我脑袋里的观念。或者是自我观看。这是镜子的隐藏与发现。

隐身衣就更有意思。我想到格非以《隐身衣》为名的小说。小说的核心同样是看见与不见的矛盾纠葛,它给出了一个意外精彩的命题,美与丑互相隐藏在对方的深处。诗中也大抵如此:在一个看不见的深处是一场完整的人格表演。穿着隐身衣去见心爱的人(我承认我有过无数次同样幻想),浪漫之余,是隐藏与发现最具体化的表达。

这三组意象都是在强化捉迷藏体验,即强化隐藏与发现的本能。人的被感受到的本质。世上当然没有隐身衣,诗人当然也就不能穿着它去见心爱之人,于是诗人说“一个人是一次/被放弃的行动”。是未完成、存在于想象的行动。

最后突然跳出的引号让我的思维再次停顿。说话的主体是谁,进而“我”是谁,“身体”是什么?引号的引用特征让这句话看起来像是反讽,诗人并未说明,所以它可以是一切看起来像的东西。在我的读感里,它就有很强的调侃意味。因为它特别标注出了一句“废话”,在“箴言”和抱怨自嘲的杂乱的口吻中。

如果这次的阅读在上述一千字的范围内还不算够,还需要一个意义,那么这个意义大概是诗人对“人”的一次即兴想象,或者叫诗性联想。反省不必带着反省的意义,它是回头观看的意思。就像我们走在桥上,顺手往河里丢去一块石头,我们忽然停下脚步去想:我这是在干嘛,为什么要扔一块石头?

又:几乎在读完最后一句的同时,我打开了京东和当当(渣男式购书法,该反省),搜索诗人的诗集。我个人十分喜欢这样异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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