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的寂静有更原始的一面,
不同于你手提钓鱼竿,
剥开芦苇,走向平原
深处的一座水塘。
一边是,连绵的山体
像一个雄伟的纪念碑基座,
服务于人的思念;而飞过的鹰隼
似乎并未将时间的指针拨快;
一边是,陌生的恐惧还不够彻底,
却已将你暴露在生命的孤独中。
难道尼采还没有把疯话讲透:
如果你孤独,说明你还不懂珍惜你自己。
一棵柏树将远方拉近了,
背景突变,但并未撼动
风景的秩序。唯一的新颖之处——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陈旧于他的渺小?
作者 / 臧棣
某种程度上,将臧棣贴上“智性诗人”的行为是对诗歌本身的错误,因为它要么是将诗歌理解得过于复杂,要么理解得过于简单。真正要理解一首诗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是,放下我们对诗所有的知识性定义,以一种类似于现象学的方式去体会语言本身带给我们的感觉。只有在语言的感觉之后,我们才能获得诗的意义。
这首《面前的事物》给我带来的直观感觉是愉悦,在诗歌描绘的这次野钓行为里,我们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诗人的快乐。它之所以产生晦涩的原因大概有两点:其一,这一愉悦是特定的、显现出作者身份和偏好的愉悦;其二,这种愉悦具有语言游戏的色彩。
作为一般人,诗歌中的快乐是所有人都会有的快乐:远离城市的放松心情,自然风光的悦目,万物与“我”的互动。正是在这最后的、“万物与‘我’的互动”里,愉悦之情在作者身份上的特殊性被显现出来:它既是普遍的人之快乐,同时又是一个特殊的知识人的快乐。
因此,当诗人以他的知识人身份来说明或表现这种愉悦时,他把诗带进了个人化的小世界里,这个世界不仅有“尼采”这个近乎象征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它进入了导致晦涩的第二个原因——一种语言游戏的状态。
从语言游戏的角度,诗的第一节是写景的,但它描述了这个语言游戏的性质和开局:诗人与语言的游戏实际上是与自然的互动,而这个互动处于任性与无为的状态,并未预设必须赢得游戏的目标,而是要将个人在自然中的愉悦通过游戏行为延长下去。
所以第二节,自然之物化为语言:“连绵的山体”被比喻为“雄伟的纪念碑基座”,而此基座由于“纪念”的定义被联想出了“思念”,进而又通过“思念”这个词捕捉到天空中“飞过的鹰隼”——它是比“鸿雁”这个思念的象征物更快的猛禽,因此有了是否“时间的指针(被)拨快”的想象。
在语文规则上,第三节与第二节是并列关系,但显然,它在情感上递进了。思念被升级为“恐惧”,自我的存在状态由自然环境的界定被深化到对这一状态的理解中。换句话说,“我”的状态已不止是“我”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而是“我”在这个位置上的反思:当一场野钓将“我”从社会场景拖入自然场景,作为此自然场景里唯一一个有思者,“我”感到了有思在无思的自然中的孤独,并因此感受到了恐惧,即从孤独的事实状态里情绪性地寻找导了孤独的原因:孤独中秘密地潜伏着恐惧。恐惧是消极的,与诗人愉悦的性格(作为一种前提设定)相悖,为了达成一致,维持性格上的内心秩序,恐惧的情绪需要被清理,因此诗人对孤独的感觉做出思想性的分析,分析出一种不合理:如果你足够爱自己,那么你就应该接受孤独,因为孤独是种内向。“尼采”在这里是工具性的,他可以被替换,但其不可替换的地方在于,它说明了作者的偏好或者身份:“尼采”存在于诗人的知识范畴。
情绪的波浪被熨平之后,第四节便进入了朝向第一节的回归和转化,诗人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理解重新进入一种观看的状态,并在此确认了一个保守性的观念:自我在世界中是渺小的,不变的,但对它的最终接受却会产生一次“新颖”的过程。由此,在语言性质的诗人与世界的游戏中,晦涩实际上是种游戏进展导致的深刻性。换言之,深刻或者晦涩并不是诗人意欲追求的目标,而是游戏在博弈中产生的结果。
臧棣的诗写得非常精细,我们从他对语文规则的严格遵循就能看出。但或许正是这种精细的外部性要求,使得他的诗作质量显得十分均匀,我们可能会有一个印象:读一本臧棣的诗集是疲惫的,但读任何一首臧棣的诗都是新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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