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所有想要的东西,而我则梦想着逃离

Letizia Le Fur
配图 / Letizia Le Fur
bedtimepoem

五月末

我们沿着花圃⾏⾛。
已是暮春,孩⼦们在草坪上
蹦跳,展⽰他们的⼒⽓。
你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
再种绣球花了,”⽽我却在想
我该如何开⾛家⾥的车
⼀路直奔马萨诸塞。
脱光所有⾐服。涉⼊
⽔中。⽤现⾦⽀付⼀切。
“夜⾥我会感到孤单,”我说,
你有些困惑地转过⾝。
这是我们常玩的⼩把戏。你
给我所有我⼀直想要的东西
⽽我则梦想着逃离的⽅式。

翻译 / 张若轩

Late May

We were walking along the flower beds.
It was late spring and the children jumped
across the lawn to demonstrate their powers.
You said, “I don’t think we should plant
any more hydrangeas,” and I thought
about how I could take the family car
and drive straight to Massachusetts.
Take off all my clothes. Wade into
the water. Pay for everything in cash.
“At night I would be lonely,” I said,
as you turned with some confusion.
This is a little game we play. You
give me everything I always wanted
and I dream up some way out.

⾸诗的核⼼⽭盾在于“给予”与“逃离”的悖论。最打动⼈的是那种温柔的窒息感——没有⼈做错什么,但空⽓就是越来越稀薄。

在此,“逃离”显露出它残酷的本相:不是背叛,⽽是呼吸。这对夫妇需要不断玩起⼀⽅给予、⼀⽅想象逃跑的⼩游戏,他们的婚姻才能持续。被诗意化和虚构化的“逃离”已失去其所属语义的应有⽓氛,蜕化为家庭⽣活中⼀个常玩的⼩把戏。对这个⼥⼈⽽⾔,绝望,是⼀种⽇常。

这⾸诗的每⼀分⾏都潜藏了⼀些被略去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我们被两股巨⼤的冲撞性⼒量纽结在⼀起:第⼀,暮春花园中,绣球花低垂,孩童嬉闹,伴侣低语。

然⽽,⼀个⼥⼈正竭⼒想要逃脱这⼈尽追逐的“幸福⽣活”——因为这⼀切美好都在⽆声宣告:“你已⽆需存在,只需扮演”。第⼆,她想开车奔离,⾚⾝浸⼊马萨诸塞的海,使⽤匿名、即时、不留痕迹的现⾦,销毁家庭共有财产所代表的依附关系。然⽽,这些想象永远不会实现。

为什么他倾尽所有,她却依然感到匮乏?我想她并⾮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需求,那种“我究竟是谁、我究竟要什么”的本真性焦虑与渴望,只能从⼀切关系之外,从⾃我的内在得到满⾜。但是,她对⾃由的态度是暧昧的:渴求,却更恐慌——“夜⾥我会感到孤单”——离开他和孩⼦们,她⽣怕她也会随之覆灭。孤独感,正是⽗权制对⼥性离经叛道的惩罚预告。

绝望吗?当然绝望。她就静默在暮春的光线中,在丈夫和孩⼦⾝边,却被两种需要割开,被两种爱隔绝,在天长地久间,感受撕裂。她当然爱那个更真实的⾃我,然⽽,对这个⾃⼰亲⼿参与搭建的花圃家园,她也深爱。

诗⼈凯特·贝尔(KateKaer)在她结婚纪念⽇那⼀天发布了这⾸名为《五⽉末》(LateMay)的新诗。她说:“今天是我结婚16周年纪念⽇,这⼀天的意义随着岁⽉的流逝越来越少,但依然有其不变的意义……我不是故意要写爱的,但经过更多的重读,我才看到,爱确实存在。”

凯特·贝尔是三度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的作家。疫情期间数百万⼥性在⼯作和育⼉间艰难平衡时,贝尔的诗作引发⼴泛共鸣。她并⾮不爱孩⼦,她曾⼗分渴望成为母亲。但她清醒认识到育⼉机构对⾃⼰事业的意义:“除⾮有⼈带孩⼦,否则我⼀个字都写不了。”

在⼀篇访谈中,她如此⾃述:在我丈夫计划做输精管切除术的两周前,我发现我怀了第四个孩⼦。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刻。我⽴刻崩溃了,因为我已经有三个孩⼦了,我知道即将到来的⼀切的代价。我知道我职业⽣涯的代价。我知道我⾝体和⼼灵的代价。

你可以理解她为何会在凝望花枝时排练逃离了吗?也许,只是为证明那个想裸⾝⼊海的⾃⼰尚未溺亡。

普拉斯在烤焦吐司的焦糊味⾥写《拉撒路夫⼈》:“死/是⼀门艺术,我要使它格外精妙”。“开车去⿇省”的脑内起义,也是这些母亲最精通的艺术吧,⼀种呼吸⾃由的精妙艺术:像脱⾐服⼀样剥除所有⾝份,以原始之⽔夺回⾝体的主权,⽤现⾦交易以彻底切断信⽤体系中的⾝份绑定(齐泽克谈过现⾦是“最淫秽的交易⽅式”,因为它剥离所有社会关系伪装),要求⼀种原⼦般纯粹、不背负任何关系的“在”。

去年冬天⼀个雪后,我和丈夫说,绣球该剪枝了。他告诉我他修剪过了,但直到现在,我家的绣球都没有开花。也许是因为今年的天⽓⽐往常都冷,或者没有施肥。不管怎样,绣球花是⼀种需精⼼照料、象征家庭园艺审美的植物。诗中丈夫的那句建议“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种绣球花了”,是否也在隐隐暗⽰着什么呢?

我有时觉得,只有我和诗中的妻⼦⼀样,真正起念甚⾄宣告离开⼀个男⼈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看见”我,意识到我的存在,意识到我真实的情感和需要。

不过,当危机解除,他又会很快回到他舒适的⾃我中。不能和解,也不能决裂,必须停在那个永恒的悬置状态——就像诗⾥两⼈永远⾛在暮春的花园,海的咸味永远飘在意识边缘。

这才是现代婚姻也是现代⾃我最真实的困境:没有⼀个更好的出口,只有⼀次次假装逃离的呼吸练习。⽽这把戏最残酷的默契在于:她永远只说到“夜⾥我会孤单”,⽽他永远停在困惑的转⾝。

那⼀瞬间的看见,也不过是⼀次困惑地转向我,但已⾜够了。⾜够让我停留在我们的花园中。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