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我是另外的一个人
我种的地比他们都远
每天天不亮我便出村了
穿过黑暗田野路全是坏的
我知道走坏路的都是些好人
他们负重而行一步深过一步
我干的事情从没人注意
天亮后世界的某个地方
已发生变化一块地被翻过了
新割的几捆草立在田野
要是我不去种那块地便荒掉了
没一块地种我的一辈子
会一样荒凉
有几个晚上我睡在田野上
头枕土块怀想起一生的漫长时光
草和庄稼静静围着我生长
一把铁锨斜插身旁
我时常半夜坐起
遥望夜色中漆黑一片的村庄
我的户口我的无人驻守的家
此刻一样静候着天亮
我甚至可以不回去
在远处打了粮食就地吃掉
秋天我总是最后一个
把庄稼收回来
那时早收的人已将粮仓吃空
冬天就要来了
饥寒的人们站在路旁两手空空
看着我把成车粮食往家里运
离他们很远的一个人
蓦然间走得很近
作者 / 刘亮程
知道刘亮程,更多是因为他描写村庄的散文,很多读者对他的诗歌写作知之甚少。其实刘亮程第一次正式发表作品,是16岁在报纸上发表诗歌。他曾在访谈中强调过早年写诗经历对他日后的散文创作产生的作用:「我的散文是把早年没过完的诗瘾给过去了。」
刘亮程的诗歌内容也多是乡村生活,《我种的地比他们都远》是其中的一首,我比较喜爱。不仅因为我经历过诗中部分的乡村生活,更因为这首诗的叙述感觉和隐约的象征意味,让人想起擅写乡村经验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那迷人的语调。
诗的象征从第一句就开始了:「我是另外的一个人。」叙述者有着两种身份。第一层身份很明显,是个耕作的农民,他在天黑时就出门穿越田野,踏上好人沉重的步履所踩烂的道路,开始劳作,翻地、割草、捆扎。接下来,诗句仍旧顺着农民的身份而展开,描写了两个场景,一是躺卧田野、怀想人生,青草庄稼在身旁寂静生长,二是夜半深坐、遥望黑暗中的村庄。这几乎是两个难以言说的场景,这位农民在回顾往事中想起了什么呢,在望向生于此死于斯的家舍又思虑什么呢?
叙事者的第二层身份是从第三段开头的模糊的语句中显露的。「要是我不去种那块地便荒掉了」,「那片地」似乎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或者是别人不想去种,或者是别人种不了。而且如果没有一块地,「我的一辈子会一样荒凉」。这块地更像是叙述者的隐秘之地,是人生意义得以实现之地。那一把斜插身旁的铁锨,让人想起希尼的《挖》一诗中的「笔」。所以这片地可以是和用体力耕作的土地而对应的一片「精神家园」,同样需要叙述者辛勤的劳作。
接来下的叙述同样在两个层面上进行。倒数第二段表达了无论在耕作上抑或写作上,毅力和忍耐必不可少。最后一段只有两句,却很微妙。叙述的角度似乎从「我」跳了出来,更像第三人称的视角,像是一种定论式的审判语气。「我」是一个「离他们很远的人」,在他们饥肠辘辘的寒冷冬天里拉着粮食回家,这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平日里那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甚至个平日里的寡言离群的怪人。这个人在寒冬来临前才是最终获得了丰收的人。
所以,这既是一首描写乡村经验的诗,又是一首表达自己写作态度的诗。它诚恳、朴素,身心合一。让人怀念那些诗歌情怀和现实生活和谐统一的古老日子。
荐诗 / 冬至
201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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