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间

20140304

流水十四行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
——曼德尔施塔姆

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
你看这春天谢满一地,仿佛
再也不会回到枝头,你逐渐显出
另一副面孔,并迫使我承认
你说想像不过是夹在两面镜子中的
一道光线,两个王朝之间的一队宫女
你也用无可指责的口气提起我
说:「某个人活到了二十岁……」

是的,无可指责,因为你就是
这两面镜子,千重宫殿
有着青铜、流水和空气的质地
你是妇人一般笨拙的计谋
却让一个男子甘心耗尽所有的心智
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若是连梦想都习惯了呢
不断地用一个词追问会出现你
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中午的安静中
我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名
似乎能从中看出南方海边的天色
宽翼的鸟群在地上留下的阴影
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死亡
而我没有注意

渴望仅仅是渴望
在南方深黑的阳光中
鸟群顺其自然地飞翔,带走
纤薄的阴影,一切的生长
似乎都是徒然,你想想
若是它们习惯于梦想

我想我懂了,午后用来沉默
子夜用来交谈,我有一杯浸透了
夜色的清水,而在黄昏
我做着轻松的练习,数一数
在断断续续的钟声中,我的手上
还有有限的几种美

儿童在水边守着沙的城垒
在黄昏,他们把肤色和笑声
筑进沙城,再由自己摧毁
我知道,悲哀本是多余的打算
由我在午后默想,子夜交谈
而在黄昏,草籽跳着最简单的
舞蹈,水边的儿童给了我
无端的感动,我想我懂了

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间,在休耕的
玉米地里,河水流着,火烧着
第一只燕子飞过很久
后面的鸟才陆续跟来
我在等待花粉的风中,在旗帜
噼啪的响声里,那风中翘首的人眯细
双眼,去辨认远方四面奔来的孩子

今夜,我在郊外行走迷了路
快要下雨了,我试图找个附近的人家
借宿,这时我感到我就在那树枝的
陡然沉默之中,和脚下砂石沁出的
水汽之外,快要下雨了,让我在即将
到来的闪电中,告诉你我的所在

1993.5

作者 / 冷霜

 

姜涛曾这样评价诗人冷霜的创作原则:「不是通过放纵自我来寻求所谓‘变化’,而是在自我的约束中不断释放内在的活力。」而在这首组诗中,诗人自己却有如此坦荡的倾情:「你是妇人一般笨拙的计谋/却让一个男子甘心耗尽所有的心智/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这多少说明:《流水十四行》在诗人创作链条上具备异质色彩,或者说,它可能构成其诗歌分期的一个节点。诗人曾与此刻的我们一样,在看清「年龄的雾」之前,迷路于物候、抑或年龄的「二月和三月之间」。

「你」是诗中的倾听者,神秘地站在诗人话锋的对面,反复显现。作为「千重宫殿」的缔造者,「你」是想象之光得以无限延展的「两面镜子」,拥有诗人般唤醒意象的神力。因为「你」是「无可指责」的特赦对象,诗人才甘愿偏执于失语(「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周旋于追问(「不断地用一个词追问」),又在「陡然沉默之中」急迫于告白(「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而在千人之诺诺中,「你」又近乎决绝的无情,如同永耽于沉默的发声者,提醒着诗人没有注意的阴影和死亡,任由着诗人在「快要下雨了」的闪电之中歇斯底里,也在赠与诗人流水与火烧的希望过后,残忍地只留下「第一只燕子」,飞过翘首等待的孤独。有人说这个「你」塑形于爱情,我却不以为然:「你」可能是年龄,也可能是诗人对象化了的另一个自己,因为即便是「爱一个人」,也终究「意味着被自己迷惑」(《影子的素描》)。

虽然没有遵循商籁体的形式,但每首十四行,仍暗含着诗人对理想结构的精微追求。从意象到语义,每首诗的下节都以轴对称的方式,反向对应、并解释着上节的高光点,直至收束于开启之句,首尾合一。这并非单调的重复,从空间意义上讲,下节更像是上节于流水中反射出的倒影,是诗意逐渐显出的「另一副面孔」。交叠而生的节奏感,如同从原点走向原点的钟摆,不断划出规则的弧度。这或许也隐秘地指向起首处的曼德尔施塔姆(「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找不到出口,每一次表达都徒劳地回到了本初。上下节如同两个焦点,规定着诗歌运行的椭圆轨道,而在更细小的隐喻处,一对宫女行走于「两个王朝」之间,一道光线夹在「两面镜子」中,其「对称感」仍来自诗人几何诗学上的潜在考虑。内在结构的对峙与平衡,发生在更多实践中,如《梳形桥》所引马克•斯特兰德的「风从对立的两极/缓缓吹来」,《La Vita Interiore》中「(轮廓线)向着它的两极飞奔,而风似乎/正从这罅隙中来」,甚至在一首诗中,严肃的美学以双色丁香的方式绽放了出来(《丁香两种》)。

「某个人活到了二十岁……」1993年,诗人写下该句时刚满二十岁,如今,另一个二十岁过去了。「二十岁」,对于每一个出入于危机的年龄来讲,都是值得珍视的跨越,它意味着流失,也伴随着和解。诗人在《蜃景•后记》中说:「我曾长时间羞于回顾这些诗,为它们未能达到我的期待,也曾一度在重新翻检时感到过平静的喜悦,为它们作为已逝时光的见证那不可复得的质地。」其实,天才的诗人早已预见了这种「平静的喜悦」,在第三节中,平静如「一杯浸透了夜色的清水」,喜悦如「草籽跳着最简单的舞蹈」,黄昏的顿悟抹平了年龄的焦灼。

相比于其它三节的正当「二十岁」,第三节更像是诗人站在下一个「二十岁」之后,因为在全诗中,那个年龄中的「你」,唯独没有出现在第三节中。

荐诗 / 曲木南
2014/03/04

 

 

题图 / Jiwoon P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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