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

——致Tanya

对我这样一个，寻欢作乐，
渴望女人就像渴望盐一样的人，
实在太难了。但是，
你俘虏了我，让我安静下来。
你是那样明亮的光，
其他女人都成了
你的影子。你走近我，
像是睡眠降临我。
然而我并没有静下来。
注定要打破。注定要
撕裂。注定了不可能
达到，不可能就此
静止。我转身而去，
挣脱你，又回到你身边。
我们伤害，也被伤害，
拥有彼此来治疗伤口。
一直在治愈中，从未完整。

作者 / [美国] 文德尔·贝瑞
翻译 / 唐晓丽

Marriage

For Tanya

How hard it is for me, who live
in the excitement of women
and have the desire for them
in my mouth like salt. Yet
you have taken me and quieted me.
You have been such light to me
that other women have been
your shadows. You come near me
with the nearness of sleep.
And yet I am not quiet.
It is to be broken. It is to be
torn open. It is not to be
reached and come to rest in
ever. I turn against you,
I break from you, I turn to you.
We hurt, and are hurt,
and have each other for healing.
It is healing. It is never whole.

Wendell Berry

日本有一个叫京极夏彦的小说家，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

无论什么样的恋爱，等待着结合后的两人的，都一定是无趣的日常，但恋爱故事从来不描写这部分。因为不描写，所以每个人都误会爱情了。

“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童话故事里最常见的结尾，却是现实中一切狗血的开头。比如王宝强。文德尔•贝瑞这首题为《婚姻》的诗，也没有忘记描写幸福到爆的恋爱部分—— “你是那样明亮的光，其他女人都成了你的影子”，这句话放到《恋爱的犀牛》里，就变成“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行秽”。但这首诗好就好在，它用了更多笔墨，来描写婚后两人之间的张力——“注定要打破，注定要撕裂”。

关于打破和撕裂，要回顾一下《圣经•创世纪》第二章：“ 耶和华神使他（男人）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 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这就是著名的“女人是男人肋骨”的由来。在贝瑞笔下，神将女人带回男人身边，并不意味着男人身上撕裂的伤口就自动愈合。打破的已然打破，撕裂的仍然撕裂。两个人彼此伤害，又被伤害，既是对方的毒药，又是对方的解药，相爱相杀，莫过于此。这确实是我们比较熟知的婚姻的现实——“注定了不可能达到，不可能就此静止”。婚姻并不必然带来个人生命的完整，也必然不能解决我们每个人一生中将要面对的所有问题。

恋爱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你发现这世上竟有人与你相通，你和TA在一起，仿佛就是全世界。婚姻的残酷，不一定来自柴米油盐，而来自于一种领悟：原来这个人，终究不是我丢失的肋骨。

副标题的Tanya，是作者的妻子。如果读了这首诗，你以为贝瑞是个花花大少，婚后成天心猿意马，那就错了。贝瑞生于1934年，与妻子1957年结婚，本诗作于1968年，至今二人依然琴瑟和鸣。贝瑞60岁生日时还专门又赋诗一首送给老婆，简单感受一下第一节：

What wonder have you done to me?
In binding love you set me free.
These sixty years the wonder prove:
I bring you aged a young man’s love.

有必要提一下贝瑞的婚姻观。1982年，贝瑞发表长文Poetry and Marriage: The Use of Old Forms（《诗歌与婚姻：古老形式的使用》），将婚姻比作诗歌——都有固定的形式，甚至可以说形式要先于内容，比如诗歌有严格的格律，否则就不能叫诗歌；形式一方面形成了对内容的约束，一方面又创造了无穷的可能性。因此，贝瑞强烈反对离婚，反对一切破坏婚姻的行为，他说：“Marriage does not invite one to solve one’s quarrel with one’s wife by marrying a more compliant woman.”（“不能因为和老婆吵架，就要另娶一个更听话的女人”）。

这样再来读这首小诗，就会发现全诗的重点，在于“healing”（治愈，治疗）。婚姻并不能带来完整，但带来了一个不断治愈的过程。让我们感受到完整的，并不是婚姻关系中的另一人，也不是不可求的所谓“完美婚姻”，而是我们对完整的无限接近与企及，伴随这个过程的，很可能就是年复一年“无趣的日常”。

2015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修女艾达》里，艾达在宣誓正式成为修女之前，离开修道院，去见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途中她遇到一个如风少年，两人迅速相爱后，她问，然后呢？少年回答：“然后买条狗，然后结婚、生子，然后就是过平常日子咯”。然后艾达离开了他，重新回到修道院。“平常日子”的婚姻生活，在她看来没有吸引力，还是投入神的怀抱，更有可能实现她想要的完整与永恒。

那么你呢，你能不能在“无趣的日常”里，得到治愈，找到完整与永恒？

荐诗 / 唐晓丽
2016/08/16

题图 / Alex Colville – Woman, Man, and Bo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