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后

风暴过后
如此众多的岛屿！
多如夜晚的群星
挂在神树的枝干上，
而流星是坠落的果实，
落于名为“飞翔”的帆船周围。
莫怪万物皆会坠落，此乃惯常之理，
从维纳斯的一只手，到马尔斯的另一只；
坠落，同时孑然为一，正如鄙地
乃是星际群岛之一岛。
我的最初之友是海洋。如今，它是我的最终之友。
我已停止言语。我工作，然后读书，
闲坐于桅杆的灯笼下。
我努力忘记快乐为何物，
如果做不到，就研究星辰。
有时陪伴我的，只有那纤手剪出的泡沫，
当那月光漂白甲板，冲破云雾如开门扉，
那雪白月光照在我身上，是道路引我回归家园。
此时，混血美女对你歌唱，
在那海之深处。

作者 / [圣•卢西亚] 德里克•沃尔科特
翻译 / 光诸
今天的给大家献上的是一首非常美的英文诗，值得反复吟诵。本诗的作者，加勒比海上的男人沃尔科特开始受的是绘画训练，本文的题图就出自他的手笔。但他却热爱英语写作，对于一个加勒比小孩来说，真是不知死活的疯狂举动。沃尔科特14岁就在当地的英文报纸上发表诗歌，后来的事情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他在199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诗的开头就是加勒比风情的群岛，以及“皆会坠落”的星空。“皆会坠落”是叹息世事无常，人生也终于要背离开始的期望。这种坠落“on one hand Venus,on the other Mars”，使用了诗歌的一种常见的手法，就是“故意的语法模糊性”。它提出了两个对立的概念：维纳斯和马尔斯。这种“故意的语法模糊性”在中国古典诗中是非常常见的，比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是个啥意思？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呗，不用说出来。但是如果要翻译，直译成“cloud thinks clothes and flower thinks face”就不是那么回事了。“on one hand Venus,on the other Mars”这句话我也找了一个和上下文相对能够衔接的意思译了出来。

我们知道维纳斯是爱神，马尔斯是战神，嬉皮士小青年们说“要做爱不要做战”，好像“爱”和“战”是相反的。但在希腊/罗马神话中，爱神和战神是一对情侣。爱神开始嫁给了又丑又瘸但是很有科技才能的铁匠之神，但女神爱的是肌肉男唉。于是战神就很大方地做了西门庆，并且和爱神生下了拿箭的小孩丘比特。但是爱神后来又爱上了美少年阿多尼斯，但人家不爱她。后来阿多尼斯刚刚有点喜欢爱神，就被野猪咬死了。总之，这是一个“宅男爱碧池，碧池自作死”的故事。同时，“维纳斯”和“马尔斯”在天文学上又分别对应于“金星”和“火星”，正暗示着流星运行的轨迹。

然后，又出现了怪异的语法“are one”，很多东西是一个？它的意思似乎是，具有相同命运的诸多物体，作者啊，“飞翔号”帆船啊，群岛啊，地球啊，群星啊，都是一体的，但同时又各自孑然独立。可以看出，诗中的“我”出现之前，诗人构筑了一个巨大的世界观，虽然并没有刻意的涂抹，但是却相互勾连，就像卷心菜一样紧紧地包在一起。

然后，“我”出现了。“我的最初之友是海洋。如今，它是我的最终之友。我已停止言语。我工作，然后读书，闲坐于桅杆的灯笼下。我努力忘记快乐为何物，如果做不到，就研究星辰。”这几句可以说闪烁着从古至今东西方文化最持久的光，它使人想起陶渊明、佛陀和阿拉伯的数学家，但更让人想起欧洲文化的剪影，我们会联想起一边磨镜片一边思考上帝的斯宾诺莎，还有那个哲学皇帝奥勒留。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但读起来却让人热泪盈眶，任何炮制“鸡汤”的段子手都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所谓“炉火纯青”，指的就是岁月历练的纯净。

值得指出的是，上面这段话很让人联想起海子的那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诗里充满了幸福的词句，但却说明了诗人其实并不幸福。而在这里沃尔科特描写的是“平静”，恰恰说明他内心不够平静。
到此为止，本诗的两大主题：海洋和欧洲文化全部展现。沃尔科特生长的那个国家很有意思，这是一个加勒比海上的袖珍国家，叫“圣卢西亚”，面积才616平方公里，人口17万。圣卢西亚曾经是英国殖民地，1979年宣告独立，现为英联邦成员，并且和台湾保持着所谓的“外交关系”。

在《风暴过后》之中，体现了加勒比的海洋风情，但更多的却是对欧洲文化的崇拜。当我知道沃尔科特是个黑人的时候，真的有一种“毁三观”的感觉。这里丝毫没有歧视的意思。对于多数独立的殖民地的有色人种艺术家来说，立足“本土文化”是一种不但“政治正确”，而且“容易出来”的方式。北京的国家博物馆里有一个“非洲雕塑陈列”，展览的布置糟糕到了可怖的程度，就像噩梦里的农贸市场（整个国家博物馆给人同样的感觉），但是好东西确实不少。有些现代雕塑的作者明显有着很好的科学人体解剖学的修养，但还是非要去靠近非洲原始雕塑。但在沃尔科特的诗中，我们看不到对“本土文化”的刻意逢迎，相反，我们看到了毫无节制的对欧洲文化的崇拜和向往。
这是不自信吗？恰恰相反，它表现了强大的自信，作者对自己爱的事物毫不掩示，以最大的激情来展示这种爱，并且用绝对完美的形式来表现自己当得起这种爱。

而最后一句，却石破天惊，几乎是一个逆转式的结尾。在秀了经典式的英文之后，作者突然用了一个加勒比土话“Shabine”。这个词是“肤色较浅的美女”的意思，通常指的是加勒比同胞，大多是混血的。这个美女在海洋深处歌唱，就像在灰色的画面中突然抹了一笔明亮的橙色，或者在樱桃味伏特加里面倒了一杯龙舌兰酒，一下子浓烈起来。作者，你承诺的平静呢？

这时，读者会突然联想到本诗的题目：《风暴过后》。这首诗全部都在描写诗人在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之后的心理感受，道是无情，却是情深，而且这情还在向最深的心底无可救药地渗透之中。或许自然界的风暴暂时停息，大海风平浪静，但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作为文学作品，《风暴过后》可以从各方面给我们教益：它纯净，美丽，真挚，同时又严谨，但给我们最大震撼和启迪的，是它那份自信。这是菩萨低眉的自信，这是金刚怒目的自信，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如此坚实地渗入人的心灵。

荐诗 / 光诸
2014/01/15

题图 / 德里克·沃尔科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