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

第一年，我在你身上找到了
大海的缩影。真理的意思是
现在就讲道理，不太方便。
红松和雪松之间，喜鹊爬上丁香的船帆。
棠棣之花的下面，壁虎锯断了
礁石的眼泪。蚂蚁发动的战争，
用海螺的空壳就能摆平。
我必须极力否认，才能发现
我和刺猬的区别。我心里就有十九只海鸥，
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送你几只。
第二年，大海的影子渐渐松懈，
雨中的事物比风中的事物看上去要正常。
而芦苇则带来了江湖的气息。
自我表现一旦上纲上线，
根本性胆子最大，从《洪堡的礼物》中
看出了不少破绽。假如诱惑我的是纯洁呢？
你的问题太刁钻，就好比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第三年，小湖里的大海已不见踪影，
小鲢鱼像弹琴时的手指，你要不要也试试？
不时有乌龟爬上堤岸，打着
改善生活的幌子，身子移动时
像一枚私刻的公章。与此相对应的是，
真理已讲不过道理。如果你渴了，
可以把吸管直接插入小湖。
第四年，小湖平静得像养鱼塘。
和知识作斗争，仿佛是一个秘密。
你年轻得比理想的年轻人还要年轻，
你掌握得越多，你年龄中的美就越突出。
而我成熟得就像一个我很想卸下的包袱。
我试图下潜到爱的深渊。
我游向你。隔着面具，你后退到
镜子的背面。我不是镜子迷，
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镜子的力量。

作者 / 臧棣

此刻，在北京大学的百周年纪念讲堂，第15届「未名诗歌节」刚刚结束。这届诗歌节主题为「我们年龄的雾」（冷霜诗句），邀请了一批优秀的80后诗人来讲述他们的诗歌成长历程。

未名诗歌节的前身是北大「五四」文学社从1983年开始举办的未名湖诗会，自2000年起改为未名诗歌节，今年已是第31年。作为「五四」的前社员，诗人臧棣无疑是其优秀前辈的代表之一。悠悠百年，北大喷涌出一浪又一浪的优秀诗人，而「未名湖」作为北大的标志性景观，已成为具有象征意味和精神内涵的符号——诗人泅渡的精神之海。

臧棣写了一百首同题为《未名湖》的诗。正如小湖中那无法穷尽的水滴，作者采用了一百种角度来观察和描绘未名湖、主体自身与主体的精神生活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在这首诗里，作者为我们勾勒出大学四年里的心灵史：未名湖这面「镜子」，映射出的其实是我们内心深处的风景。第一年，「我」心中充满激情和理想，对真理的渴慕让「我」从未名湖看出大海。第二年，大海成了江湖，「我」从神圣的想象转入关于知识和现实生活展开的实践。到了第三年，在时间的推移中，生活那琐碎、平凡、不太高贵的真相进一步揭开，「我」在知识化过程中的充实和愉悦之后遭遇更多困惑，于是第四年的「我」已感喟道：「我成熟得就像一个我很想卸下的包袱」。

但不论我们在年龄中积累起多少复杂和世故，未名湖却始终见证并映射着我们「年龄中的美」。它的老迈与沉静见证着青春和不安，而湖水也因这些青年人而获得永远年轻的生命力。愿所有热爱诗歌的人们，在年龄之雾带来迷茫甚或沉重同时，也能像臧棣另一首诗里写的未名湖那样，保持一份「纯洁到无悔的气质」。

荐诗 / 李琬
2014/04/14

题图 / Yuko Shimiz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