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醒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入睡

Vibhuti Kanitkar

查姆达

雪地是金黄色的,哭喊声已经听不见了。
老妇人从林子里回来,她的两个儿子被人割断喉管,
他们一声不吭地从世界上消失,正如她
一声不吭地把他们养大,连同窗外的那架牵牛花。

雪白的,偶尔也是淡紫的,牵牛花
一声不吭地谢了,枯萎了,在冬天来临之前。
这个冬天之后,她还跪在门边擦渗进地板的血,
一声不吭地数这些年来的树枝﹑谷粒和浆果。

他们吃,他们长大,算不上什么强壮或聪明。
这不是童话故事,我梦见老妇人拖着草席,
云缝间的阳光抽打着四只乌青的脚丫子。
她空着手从林子里回来,然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枯死的牵牛花是金黄色的,被践踏的雪乌黑。
我拼命蹬腿,想要醒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入睡。

作者 / 倪湛舸

注:在远藤周作的小说《深河》中,查姆达是被饥饿与病痛折磨、被毒蛇和蝎子叮咬,仍以萎缩的乳房来哺养众多孩子的印度教女神。

 

牵牛花一声不吭地谢了;

孩子们一声不吭地死去;
老妇人一声不吭地继续积攒那些喂养和温暖身体的食物……
有情有性的万事万物似乎都自弃般地顺应着无良的命运。

可雪地曾经是金黄色的,故事开始得多么像一个奥妙的童话,却让人猝不及防,就看到突转直下的激流,甚至那最后的悲鸣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真的,我们总是被迫看着世间的暴行,看着金黄变成乌黑……但死亡太过平常,如同掉牙的修辞,不是被扔到屋檐上就是丢去床底下,让人难以动容。唯有土地因死者的血与生者的泪得以充实。那年岁将尽盼望已逝的老妇人仍然只是空着手。“然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这是人世的很多年,却都不是哪个人的很多年。

但这无言的土地、这悲苦的老妇、这梦魇般回旋的历史(历史无力也无意去消化它那梦魇的一部分),又何尝不都是查姆达,以那乌黑、干瘪的肉身,而非金黄、丰盈的灵性,来竭力喂养饥渴的人间?

如果说倪湛舸早期的诗歌往往是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热烈地追逐活物,追到了非敲骨吸髓不可,这时更像在干净的林中空地上缓缓地剥着死畜皮。金黄的雪地,雪白的谷粒,淡紫的牵牛,乌青的脚丫,被死亡喂饱的查姆达……不是被剥落,而都糅和进去了。一种并非不动声色的悲悯,便仍从故作沉静的诗行中释放出来——再寻常不过的野花,再卑微不过的生命,终究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终究会被土地记念。

结尾的时候,“我拼命蹬腿,想要醒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入睡”,又忍不住一声赤裸裸的叫喊,把人推向荒诞或惊悚。仿佛一个人坐在漆黑一团的电影院里,打了个长长的盹,就以为电影已经放完了,但到底有没有放过,没人知道,因为只坐了他一个人。但,有没有入睡,又有什么要紧?一切的苦难像是我们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时制造的梦境,早被身旁的烟火熏黑了边。梦是荒诞,醒是惊悚。我们这么用力地活着,欲求力透纸背,却捅不破薄薄的一张纸。

顺便怀念一下那曾浸透着血气的、热烈以至暴烈的诗句,它让我静静地合上耳朵,甘心闻着灰烬的味道:

“如果我是暴君,我将下令拿尖钉捅破所有人的耳膜。太阳照耀着威尼斯;新月下面的突尼斯;灰烬大道的尽头,躺着奥施维茨。它的寂静里有个人,他是透明的,他扛着一根烟囱。从烟跟一堆胳膊的中间望过去,可以望见有人读书,有人弹琴。

“从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彼此仇视。”(倪湛舸《消亡的城市》)

荐诗 / 匙河
2014/12/12

 

题图 / Vibhuti Kanitk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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