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Yukai Du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作者 / [宋] 陈与义
我们总是喜欢谈论过去。就算你才十八岁,恐怕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不知被何事所触动,忽然回忆起过去的某个好时光,禁不住地摇头、微笑。你微笑,是因为它如此美好,像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有着每一处都可以无限放大的完美细节,而与此同时,你一定也会微微地摇着头,毕竟那段好时光已经远远地封存在云山之彼端,无论怎么伸手,怕是再也摸不到了。
陈与义此时年近半百,心下的感触要比年轻时更深,他回忆起某一段旧日时光,一群人在洛阳城鼎鼎有名的午桥上饮酒。筵宴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几度巡饮?多少欢笑?这午桥的繁华胜景啊,早有裴度、白居易、刘禹锡等风流人物为之扬名天下,若在此地燕集,想来该有多么热闹!但席上的种种妙趣,陈与义却一概不提,只是轻轻追忆一句:“坐中多是豪英。”——细想一想,光是这六个字已经足以让人怔住、出神了。
饮宴中的豪英们,也许是李太白的岑夫子、丹丘生,也许是白乐天“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刘十九,甚至也许是杜工部“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无名老翁,总之,种种快意,说也说不尽,它们早已经定格在北宋的掌上明珠洛阳城,而无影的流光却从来不肯等一等人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一愣神之时眼前却俨然已是南宋风景。各位豪英啊,你们曾经纵情快意,放声疾呼,引得行人侧目不已,可现在洛阳已失,整个大宋朝硬生生地挪到了淮河以南,你们也只得放下手中快活的酒杯,在惊诧悲恸之中各自失散流离,此刻,又漂泊至何方了呢?
“长沟流月去无声。”旧日的种种荣华,似乎不如一条长沟更令人印象深刻。如同满月一般皎洁的大好青春,竟然也渐渐化为幻影,倒映在无名的沟渠之中,又随着涓涓细细的沟水渐行渐远了,任谁也无法追回。
这就叫做“此身虽在”,却委实“堪惊”:回首一望,不想已是二十余年,一切雄心壮志竟蒸发得如梦幻,如泡影。知交零落,故地不再,盛衰无凭,恍兮惚兮,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闲登小阁”,看看山景而已。只是空荡荡的心中未免会存有不甘之意——轰轰烈烈也好,颠沛流离也罢,幕起幕落,日升日沉,最后竟然只换得这么一个“闲”字诀吗?
陈与义天资卓伟,少年得志,才三十三岁便为宋徽宗所赏识,屡蒙召对,春风得意,可惜不久便误入党争,颇有沉沦,再遇靖康之难,被迫南迁,辗转大半个中国,终于又来到南宋小朝廷,渐渐被委以重任,此时已是绍兴七年,参知政事陈与义四十八岁,正欲大施才干,恢复中原,有所作为,谁曾想彼时之政局仍然苟且偷安,打击忠良,无奈何,一年有余便只好辞官卸任。哎,总之是生不逢时,一身力气无处施展。
不过,想那一生之中,又岂能事事如意呢?悠悠往事,追忆也罢,痛惜也罢,不过是想想而已,又岂能沉湎其中呢?“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陈与义最为人所赞赏的,便是其独立的品质与百折不挠的精神。所以,此时的他体衰多病,难有作为,却也偏偏要写:“闲登小阁看新晴。”在此句中,重要的不是“闲”,而是“新晴”二字,那其中仍然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哪怕就是略略一看,不也很好吗?
所以,这首词在布局上也很有意思:上阙写往昔,写了一个柔弱暧昧的谢幕曲,“吹笛到天明”;下阙写今朝,写了一个粗犷爽快的开场白,“渔唱起三更”。
我特喜爱“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恍恍惚惚,看不清影中人,只觉得极清丽,极悠长,那是过去的好时光留下的一缕清影;但我更爱“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无论时间之轮如何旋转,我心总要继续向前,仍是要三更灯火,仍是要悠悠渔唱,那是一种豁达和矫健的心声,来自那些并没有被打败的人。
荐诗 / 陈可抒
2020/06/23
第266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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