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流马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愬迟。
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
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
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作者 / [明末清初]钱谦益
选自 / 《牧斋有学集》
这是钱谦益与好友许霞城饮酒欢筵后写的一首诗，“彩生”是许霞城家中蓄养的名伎。谈及钱谦益，总不免联想到他与“天下第一名伎”柳如是的情缘。名伎配才子名士，这似乎是晚明的一个风气，当然我们还能想到冒辟疆与董小宛，侯方域与李香君等等。可在这种男性主导的叙事视角下，仿佛这些女性的毕生追求就是要找到一位公子俊彦，她们才能成为传奇的艳丽的历史之花，被俗尘接纳，被后世歌颂。更多时候，她们和现在的“佛媛”“茶媛”“艺媛”相似，是被轻鄙戏谑、污名化的对象。
但是，女人的价值并不须依靠男人实现，她们自己也不这么想，古今皆然。和柳如是齐名的诗人王修微，黄宗羲评价她说“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唱随”依旧是男女搭配的那套辞藻，陈寅恪的观点较之就显得平等许多：“往岁读（阮大铖）《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严嵩）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 也就是说，王修微属于明代诗人写得最好的那个行列，无论男女。
人们常说一介弱女子如何如何，要知道，钱谦益自己就是出了名的“贰臣”。清兵围困南京，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河殉国，钱谦益却道：水冷，不能下。而陈寅恪拿来与王修微相提并论的两个男诗人，其中阮大铖是变节依附大奸臣魏忠贤、后又降清的卑劣之辈，严嵩更别说了，自己就是大大的奸臣。男与女孰弱？
王修微七岁丧父，流落烟花场中，但她的形象只能用“酷”或“飒”来形容，史称其“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想到人呼作“纤郎”的她背着许多书流离漂泊，我以为这是比多数男人更加值得尊敬的一位女人——她读的还非伤春悲秋的骚柔之作，而是史书与兵法：“间读班、马、孙武书，人莫得而狎视也。”
王修微年轻时或许也像现在的文艺青年，总想要亲近某些文艺圈子，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所与游皆胜流名士”，但终于“忽有警悟”。戳破所谓诗歌圈的光晕，会发现相当一部分男性诗人实则非常无聊，甚至品行低下。我觉得很多男性文人，尤其是男诗人，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写了点破诗就怎么样了，不仅老子的诗天下第一，自己整个人也容光焕发，注定拥有一众女性仰慕崇拜者，追随他，追求他。但是有人读你的诗、喜欢你的诗又如何？诗人并不因此拥有任何主宰和控制的权力，不应是诗人垂幸读者，而是读者垂怜诗人。
王修微没有嫁给任何一位她交游唱和的诗人才子，想来他们无一人值得。可她前半生仍被耽误，两次婚姻都是受俗恶逼挟、奸邪骚扰，不得已避祸嫁人。又因为她的第二任丈夫许誉卿是东林名流，为了避嫌，清代资料多隐去她与第一任丈夫茅元仪的前尘往事，以之为亵猥。
这很好笑，严格论起来，许誉卿是配不上王修微的。王修微胸有豪气，“日坐井栏读书，胸襟出人头地矣”。经历也颇传奇，早年间“游历江楚，登大别山，眺黄鹤楼、鹦鹉洲诸胜，谒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庐”，从冬天直到夏天，“尽三楚五岳而归”。曾 “月下从开先寺看青玉峡，道遇虎不怖”，又“包园夜半，有两炬柱射床缝上，谛视之，虎也，修微挑灯吟自若”。
两次见到老虎而没有畏色，难怪钱谦益对王修微有“近于侠”的评价。用一个武侠的类比，王修微这位“俏黄蓉”嫁的许誉卿，却偏偏是个有点惧内的“傻郭靖”，王修微平日里叫他“许蛮”。这个呆子倒也有点儿巨侠的气节，身为言官，许誉卿在明末“政乱国危”之际因上疏抗节被罢免，其中多是依了王修微的劝谏之功。明亡后，二人“相依兵刃间，誓死相殉”，一如与襄阳同存亡的郭靖黄蓉夫妇。
王修微在婚姻之前就矢志学道，自号草衣道人，饭蔬衣布，刺血写经（若在今天，她分明超脱的精神追求是不是又要被嘲笑一句“佛媛”？），还在西湖边筑起“生圹”，也就是活死人墓——这又真像是小龙女了。所以在国家变动、山河破碎之际，王修微又选择回归道门，许誉卿随之削发为僧，后王修微三年而逝。原来王修微终其一生艳羡的，是她曾在诗中流露的“最难同学又同修，夫妇双栖百尺楼”的境界，夫妇共同隐居，双栖静修。
但故事并没有浪漫地结束。小龙女跳下断肠崖生死未卜，浪子杨过苦等十六年。那么许誉卿呢？——许誉卿，就是钱谦益诗题所写的友人许霞城。在王修微病逝后，许誉卿虽然也遁入空门，却依旧声色犬马，穷极声伎之乐。男人们的“丧乱天涯”当然红粉永在，然而相期以同一轮明月的，今夕又是何人？在钱谦益与许誉卿醉饮千日的时候，他们将柳如是与王修微置于何地呢？我请诸君读了一遭钱谦益的诗，又将王修微本事合盘托出。我是故意的，伪饰的诗太多了，我时常想，如何看出诗的真伪，如何从诗中看出人的真伪呢？最后再读一首王修微自己的诗词吧：
荐诗 / 陈斯文
第318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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