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所事事中,愉快地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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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吴镇

题《墨竹》

新凉透巾毛发寒,攒眉阁眵鼻孔酸;
疏襟飘飘不复暖,饱风双袖何其宽。
我欲赋归去,愧无三迳就荒之佳句;
我欲江湘游,恨无绿蓑青笠之风流。
学稼兮力弱,不堪供其耒耜;
学圃兮租重,胡为累其田畴。
进不能有补于用,退不能嘉遯于休;
居易行俭,从其所好,顺生佚老,吾复何求也!

作者 / [元朝] 吴镇

 

吴镇(1280-1354)字仲圭,浙江魏塘人,“元季四大家”之一。吴镇祖上在南宋为官,出过港口总领、水军上将等等。宋亡后,他的祖父吴泽拒不臣元,航于海,做起了海运外贸生意。到了吴镇父辈,已人称“大船吴”,富甲一方。

吴家这样搏浪的海客,到吴镇这一代突然偃息下来。吴镇和哥哥在宅第旁种满修竹、梅花,名之“竹庄”“梅花庵”。先人的抗元遗志仍存,吴氏兄弟练武、练剑,一生不做元朝的官。诗中的 “进不能有补于用”,或许是自认不堪大用,但时不利兮,英雄早无用武之地。

吴镇说,想赋得陶渊明《归去来辞》那样的佳句,“三迳就荒,松菊犹存”,却不能够。元末江南动荡,诗人不事营生,“学稼”“学圃”不成,种菜、种花都成了奢望,他只能做一个隐士逸民。虽然吴镇爱画的是渔父图,但我觉得,他与“渔钓乎玄渚”的“幽人”还不一样,更近于“体逸怀遐”的“傲世公子”。

“幽人”或“傲世公子”的形象,出自西晋陆机《幽人赋》《应嘉赋》。在魏晋风流的那个隐逸传统中,隐居不意味着非要躲在深山老林中。“苟形骸之可忘,岂投簪其必谷?”这也是陶渊明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2006年,北京保利拍卖公司春季拍卖会出示了一件《墨竹图》,系美国纽约SD基金会旧藏文物回流。画作落款“梅道人老矣戏墨,时七十有一岁”,正是吴镇。画面右上画着一枝墨竹,左侧题有这首七言、五言、六言、四言混杂的古风。

墨竹图

中国画历来有题画诗的传统,但这幅《墨竹图》此前几乎未被国内研究者注意到,所以各种吴镇画集并未著录。而这首诗,也不见于蒐辑吴镇诗文题句的《梅花道人遗墨》《梅花道人遗墨补》或历代题画诗选。

可是,在90年代出版的《张大千诗词选注》中,竟然收有此诗,标注为张大千“己巳(1929年)七月画并题”《大雄山最乘寺之杉》。张大千是上世纪名倾中外的国画大师,《墨竹图》上钤有张大千的印章,可知此画恰为张大千曾经收藏。1928年,张大千寓居浙江嘉善,那是吴镇旧居梅花庵的所在。张大千后来还与黄宾虹等人到吴镇墓前拜谒,留下著名的合影。张大千或于早年得到吴镇此画,极其喜爱,才要在自己的画上借用。

可笑某些既不懂诗、又不懂画的张大千研究者,对大千居士与吴镇的渊源全然不知,在其后的《张大千诗词集》《张大千年谱》及一干张大千传记中,径将题诗归于张大千名下,并绞尽脑汁地分析诗句所反映的作者心境与况态。但1929年,张大千刚刚三十岁,《大雄山最乘寺之杉》又画的是日本老杉树根的挺秀之景。而此诗开篇四句,自嘲眉蹙鼻酸、难禁风寒的老态,悲发“新凉透巾”之语,非其能为。

即使吴镇壮年,也不会写这样的句子。吴镇四五十岁画的是《双桧图》这样的画,大幅尺寸,壮阔极了。必须等到吴镇七十一岁,方才转壮为悲,如他另一首诗喟尔,“人生遽如许,万事徒碌碌”。

双桧图

吴镇去世后的第七年,有人遍访他故乡的士大夫家,竟然找不到一张吴镇的画。吴镇的超然高举,注定令他不与俗世同流。他的“从其所好,顺生佚老”,是不会为别人、为沽名钓誉而活。所以他根本不会替闲杂人等作画、写诗。这也造成了吴镇的真迹尤为罕觏,现在能见到的,多是明清仿作。

但《墨竹图》及题诗,我以为真迹无疑。甚至可以抛开笔墨问题,因为这首诗写得太好,好到张大千要在自己的画上誊抄一遍,又不写明是录吴镇句,仿佛想据为己有。不过,张大千是出名的作伪高手,能不能猜想,是他仿作了一张吴镇画,又题上自己得意的诗呢?绝无可能。

吴镇自幼习学《周易》,通晓天人性命之理。后来我读到美国艺术史家高居翰(James Cahill)的《隔江山色:元代绘画(1279-1368)》,发现他至少70年代就在美国见过吴镇此画此诗,并加以翻译引用。其“居易行俭”一句的英文译文,显示出高居翰对吴镇其人其诗的高超识见,也让我得以理解吴镇。

我们往往将“居易行俭”一带而过,以为只是居则简单、行则朴素之意。但高居翰对“居易”的翻译是,live by the Changes——首字母大写的Changes,当然指的是《易经》。居易,不单是过得简易、容易,更是以周易的智慧去生活,生活在变化之中而洞悉天机。这也是一句陶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渔父意图

只有七十一岁、看穿了时间的吴镇,才能写出这样的诗。使我终于辨认出吴镇的是这个词——“嘉遯”。历来引用此诗者,都将“嘉遯”录作“嘉遁”,“遯”虽然是“遁”的异体字,在通常情况下可简化。但此处如用“嘉遁”,不是简化字,而可叫错字。

另外,06年保利春拍的拍品介绍也把吴镇的题画文字瞎识一气,如“毛发寒”作“毛绿寒”,“不复暖”作“不使暖”,“饱风”作“绝风”,“愧无”作“愧生”。这些毫不负责的专家学者,没有给予这位大画家除了市场价以外最基本的尊重,也让观者读懂吴镇变得困难重重。

吴镇亲笔写下的是“遯”字。吴镇作书画最为严谨,甚至吹毛求疵(正如艺术史学者徐小虎所指出的)。他不会乱画一片竹叶,不会有一个错字。

何谓“嘉遯”?“遯”也不是单纯的“遁”字,它同样从易经中来。《易》第三十三卦为“遯”,下艮上乾,天下有山。《象》曰:“嘉遯,贞吉,以正志也。”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君子守中正之志,远避小人,这是好的品行,值得嘉尚。

高居翰将“嘉遯”译为conceal myself happily in idleness,即在无所事事中,愉快地藏身。另一位给了自己“高”姓的汉学泰斗高罗佩在其著作中,用“retire from the world”来表达“遁世”之义。但这都不能表达吴镇的“嘉遯”,我权且挪用Nicolas Bouvier的一本书名The Beautiful Escape来翻译它,也就是,美丽的逃亡。

“嘉遯”所意味的逃亡,不是被动的逃避、躲藏,它无比主动而美丽。于是我发现,吴镇终究不是一个在江湘水畔悲吟的渔父,他血液里依然流淌着属于大海的血液。他的这首诗和他的“嘉遯”,都不仅仅寒凉,而是悲壮。他心中一直追求一个美丽的逃亡,远离所有他讨厌的、憎恶的俗事,去到沧海骑鲸。

 

荐诗 / 陈斯文

第3049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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