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死（选章）

一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手指
折断这冬日的水仙
让白色的汁液溢出
翠绿的，葱白的茎条?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拳头
把这典雅的古瓶砸碎
让生命的汁液
喷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
新娘幻灭
是那创造生命的手掌
又将没有唱完的歌索回。

二

没有唱出的歌
没有做完的梦
在云端向我俯窥
候鸟样飞向迷茫
这里洪荒正在开始
却没有恐龙的气概
历史在纷忙中走失
春天不会轻易到来
带走吧你没有唱出的音符
带走吧你没有画完的梦境
天的那边，地的那面
已经有长长的队伍
带着早已洗净的真情
把我们的故事续编。

作者 / 郑敏

这本是郑敏写给同为“九叶派”诗人唐祈的一首长诗。1990年1月，诗人唐祈意外身故，悲痛中的郑敏为友人创作了这首长达十九节的“十四行体”诗歌。今天，我们却要用这其中的两节序诗送别诗歌作者。

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郑敏，因病于今日在京逝世，享年102岁。

郑敏的诗歌创作开始于西南联大就读期间，师从冯至，成为西南联大诗群中的重要一员，后又与诗人穆旦、唐祈等9位诗人出版诗歌合集《九叶集》，成为“九叶派”的代表诗人。西南联大诗群与“九叶派”被认为是中国四十年代现代派诗歌的主要成就。穆旦是九叶诗人中最早去世的一位（1977年），而郑敏则是这“九叶”中最后凋落的一片叶子。

诗人在这里追问友人的死亡，也在追问同为一代知识分子和诗人的命运，连续三个“是谁”饱含着隐忍与悲愤。

“水仙”、“古瓶”的意象分别来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和济慈的名篇：

“水仙枯萎，新娘幻灭”，这里的“新娘”指向古瓶上雕刻的那对青年新婚男女。无论是“水仙”还是“古瓶”，它们都代表着“美”的脆弱和易碎，隐喻着诗人的命运。而“白色的汁液”、“生命的汁液”突出了生命的饱满与死亡的非正常降临。作者将这归咎于“那创造生命的手掌”，要“将没有唱完的歌索回”，似乎在说这都是造物主的意志。

紧接着第二节，诗人却又指出，“那些没有唱完的歌”之所以被索回，别用原因：“历史在纷忙中走失，春天不会轻易到来”，就算是处在一个万物初萌的洪荒时期，却是一个没有“恐龙气概”的洪荒，万物谨小慎微，想要吐出的歌声只能像候鸟一样迷茫。既然如此，还不如将那些“没唱完的歌”和那些“没画完的梦”都统统带走。

诗人在这首诗的第十一节，曾进一步指出，就算冬天已经过去，幸福仍然渺茫。“在冬天之后仍然是冬天，仍然/是冬天，无穷尽的冬天”。我们回头再看那“是谁”的追问，难道真的只是“造物主”的意志？

诗人在这个冬天去世，102岁的高龄，几乎与短暂的中国新诗的历史同岁，从四十年代起一直作为中国新诗的创造者和守护人参与着新诗的历史和现场。尽管她曾认为仅凭一场西风就把冬天和残酷的现实吹走，不过是雪莱式的妄想，也曾为新诗的命运担忧，但仍希冀着在“天的那边，地的那面”，“有长长的队伍，带着早已洗净的真情，把我们的故事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