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白马骑不得,梦中的爱人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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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Barbara Peirson

沙粒(节选)

        

冬夜原来就是冷清的,
更不必再加上邻家的筝声了。

 

夜晚归来的时候,
踏着落叶而思想着远方。
头发结满水珠了,
原来是个小雨之夜。

 

一〇

朋友和敌人我都一样的崇敬,
因为在我的灵魂上他们都画过条纹。

 

一三

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
因此我所想望着的:
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

 

一七

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
不然丢了你,
怎能感到有所亡失?

 

二〇

理想的白马骑不得,
梦中的爱人爱不得。

 

二四

可怜的冬朝,
无酒也无诗。

 

二十八

可厌的人群,
固然接近不得,
但可爱的人们又正在这可厌的人群之中;
若永远躲避着脏污,
则又永远得不到纯洁。

 

三一

从异乡又奔向异乡,
这愿望多么渺茫,
而况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着我的是异乡的风霜。

 

(“一九三七,一,三日。东京。”)

作者 / 悄吟(萧红)
选自 / 《文丛》第1卷第1期,1937年

1937年的这个时日,萧红以“悄吟”为笔名,写完了统共34首的组诗《沙粒》。悄微地吟语,这枚笔名扣合了萧红写作敏感、轻盈,面向内在、安于自处的情态,却也似乎暗示着,彼时的女作家在男性话语与宏大主题的注视下,那种细弱如尘的处境或困境。

1936年7月,萧红为疗伤病而东渡日本,踏上了异国独处的半载长途。除去经年累积的缠身病灶,此刻最需疗养的,却是心上的伤痛——她与爱人萧军已临近分崩的边缘。诗中种种冷清、寂寞甚至思念的痕迹,大多隐含着这一层心声。心上的凛冬,往往比现实中的季候更难捱:

“被寂寞燃烧得发狂的时候,
烟,吃吧!
酒,喝吧!
谁人没有心胸过于狭小的时候!”

1930年代的日本奉行脱亚入欧,业已遵从西历。一月三日这一天,东瀛扶桑的萧红,正身处迎纳新年的社会氛围中,自然无法免俗地要回顾旧岁。故而,这首组诗也可看作某种形式的“年终总结”。

过去的1936年,萧红与我们分享着同样有起有落的轨迹,泥沙俱下的生活经验,乃至“朋友和敌人”在灵魂上所画过的种种“条纹”。而与至亲至爱的天人永隔,大概是旧年日历中最难撕下的那一页。“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不然丢了你,/怎能感到有所亡失?”跨年之际的萧红,陷进了对刚刚离世(1936.10.19)的“导师”鲁迅的追思之中。

然而,过去的年岁仍充盈着难得的亮色。身心承受磋磨的萧红,却也在独居日本的这段时空里,迎来了暂时搁置压迫、安静自由写作的“黄金时代”。组诗记录着身心的悲辛,却也难掩处世的睿智、潇洒、灵秀与宽宥——

“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
因此我所想望着的:
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

现实中沉重的沙石,并没有拽落女诗人轻逸而超越的翅膀,即便萧红很快就醒觉到:“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东京落雪了,/好像看到千里外的故乡。”元旦之后的一月,思乡的萧红终于返归上海。四年之后,流亡香港的萧红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也要付诸全部笔力和心力,返归她生命的起点、“千里外的故乡”呼兰河畔。

残酷的是,新旧年岁的更替,却也是周而复始的轮回。“从异乡又奔向异乡”,命运的摆锤经年不变,就这样重复着作为原点的异乡,击打着萧红“渺茫的希望”。

荐诗 / 曲木南

第321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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