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的痛苦,并不是疤痕打上时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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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Jack Dunnett

 

弃儿

他把自己抛在我的门前
肋骨像抛弃掉的破旧的提篮。
我的心一滴一滴地流泪
我把他领了进去。

在温暖的厨房里
他饱了
再不想走
我不敢送他出去。

他从不说话,坐在
厨房地板的中间
盯着自己身上的
光亮的疤痕,着迷地看着。

开始
我以为疤痕打上时
给他带来了痛苦

现在,我看出来
疤痕是他唯一去过的
彩色图画的地方,那里
还没人拜访。

作者 /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翻译 / 竺子

A Foundling

He left himself on my doorstep,
abandoned in the shabby
basket of his own ribs.
My heart wept custard:

I took him in.
Warmed in the kitchen,
he swelled, absorbing.
He will not leave,
I am afraid to move him.

What if I should feed him?

He never talks. He sits
in the middle of the kitchen floor
staring at the bright scars
traced on his body, fascinated.

At first
I thought that they were notched
on him by pain

but now I see
that they are only the coloured pictures
of places he once
lived, and thinks
that no-one else has ever been.

BY Margaret Atwood

 

在看过寻亲男孩刘学州自杀身亡前写下的长篇遗书之后,这也许将是一篇语无伦次的荐诗。

我们都知道,这个还不到16岁的孩子,今天凌晨在三亚海边吞药自杀了。

他就像今天诗中所写的那个弃儿一样,是一个从一出生就被父母卖掉的孩子。奇葩的是,他是这对父母的非婚生子,正因为生下他,用卖掉他的钱支付了母亲家索取的彩礼,才帮助了这对父母的完婚,而在他们再次生下一个儿子后不久,又离婚各自重组了家庭。他说自己“生来即轻”,的确太“轻”了,生下来就作为等价物完成了一笔毫无价值的交易。这是一个残忍的隐喻,相信也一定给予他幼小的心灵巨大而不良的暗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无意义的生命起点么?

悲惨的是,其养父母在其4岁时因家庭烟花爆竹作坊爆炸相继离世,小学时就住在寄宿学校,遭同学霸凌,多次转学,到初中又遭变态老师的猥亵……养父母的去世让他深感爱的缺失,受到网络上寻亲家庭成功案例的鼓舞,他也萌生了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而当他成功找到自己亲生父母时,谁都以为这又将是一个充满治愈力量的温暖人心的故事结局,但出乎意料的是,刘学州却很快被其亲生母亲“拉黑”了,他不得不决定“以拐卖儿童罪和遗弃罪”向亲生父母提起诉讼。

被“拉黑”的导火索源于刘学州在其养父母家的房子被炸后,一直没有一个稳定居所,他才向母亲提出“要一个家”,一个可以住的地方,其母亲却认为孩子是逼迫其为他买房。此后,刘学州就成为父母口中的“网络乞丐”,开始遭受网络上的谩骂和攻击,这其中,不仅有不明真相的看客,还有与这笔最初的买卖有关的人群,养父母家庭所在的亲族村落、“中间人”等等。

二次遗弃,以及持续不断的网络暴击也许是最终将他逼上绝路的最大原因。

“(他)盯着自己身上的/光亮的疤痕,着迷地看着……”

“现在,我看出来/疤痕是他唯一去过的/彩色图画的地方,那里还没人拜访。”

长在一个弃儿身上的疤痕,那被遗弃和买卖的疤痕,简直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胎记,无疑曾经也是他的希望。

世界上还有比找到亲生父母,投入父母怀抱更温暖更幸福的事情吗?不管是被买卖,还是被遗弃,在没有见到父母之前,那种想象中的幸福的幻影,的确是他唯一去过的有彩色的地方吧。我想,肯定有那么一刻,他曾经内心无比甜蜜过,只不过,这甜蜜的幻影,是如此短暂,如此脆弱,就像一个肥皂泡,风一吹就碎了。

“阳光照在海面,我也归于大海。从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带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诗一样的语言,如同他始终阳光的笑容,掩盖着的是一颗饱尝人心险恶的心灵,而这样的险恶人间,本来不该由一个未满16岁的孩子所体尝。

在这篇遗书的开头,他这样描述自己:

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努力发光的人……被二次遗弃、被生父母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被“网暴”、“假笑男孩”,这些标签虽然都是黑暗的,但的确是我最真实的经历,我在努力寻找一些阳光的标签给自己贴上,但是却发现好像剩下的唯一标签就是“坚强”。

一个心灵生活在炼狱中的孩子,承受着不该是这个年龄所要承受的人世凶险,却仍然心向光明,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一种怎样的想要追求美好生活的力量在驱使他。他曾经作为疫情期间的“最美志愿者”得到表彰, 他也想帮助更多人。在遗书中,他对自己不多的遗产做出分配:一半是自己的打工所得,给自己的姥姥姥爷,一半是网友资助,他要捐给石家庄的孤儿院,希望和自己一样的孤儿和弃儿们,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在遗书最后,他写道:

写下这些,不奢求大家可以同情我的遭遇,因为在我努力的让我被悲伤掩盖,尽力的让大家看到我阳光一面的时候,把笑容展现给大家的时候,对我更多的是攻击,但是,希望这个世界上少一些内心黑暗恶毒的人。很喜欢大海,因为我感觉它可以装下很多声音。人间疾苦,我已经受够了。

今天,我们就这样“目击”了一个孩子的自杀。不对,我们不是目击一次自杀,而是再次看到鲁迅《狂人日记》里面“吃人”的历史还在延续。那些参与“吃人盛宴”的,不仅有他的亲生父母,还有那些网络上无名的施暴者与看客。

当法律还不能给这些人以明确的惩罚时,我们也许只能表达一下明知无力但仍要表达的劝诫:

当你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的时候,至少不要去伤害;当你们不懂得与别人建立同理心的时候,至少懂得沉默和倾听;当你不明真相为何的时候,请至少先站在弱者的一方。

希望大家都来读读这个孩子的遗书。他出生于2006年,还不到16岁。

还是鲁迅那句话,“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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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诗 / 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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