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
几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
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
惆怅去年来,心知未能道。
今朝一开口,语少意何深。
愿引他时事,移君此日心。
人言夫妇亲,义合如一身。
及至死生际,何曾苦乐均?
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
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
一折不重生,枯死犹抱节。
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
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荣。
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
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
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
作者 / [唐朝]白居易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正月二十(公元772年2月28日),今天,正好是他诞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
没有谁不知道白居易,民国时的学者胡怀琛写《中国八大诗人》,就说:“除了李白、杜甫以外,在古今诗人中,能和李、杜并列的,只不过一位白香山。”白居易有名,自然因为他的诗“老妪能解”,明白好懂, 新文学界最早关注白居易,也由于他的诗牵系社会现实,有“白香山的社会文学”之称。
不过现在说起白居易,乃至说起所有诗人,仍有一种风流、浪漫化的倾向。人们爱聊诗人的爱与忧愁,载酒风流。具体到白居易,就是他和元稹的“大唐第一CP”,他和少女湘灵的早年恋情,甚或他晚年的狎妓游乐。今天去搜写白居易的文章,十之八九都围绕这些内容演绎,在此不多重复。
但这就是诗吗?这就是诗的全部吗?胡怀琛另有几本重要的诗学著作,《诗歌学ABC》《诗人生活》等,其中就论及诗歌产生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受着痛苦时的呼声”。也即韩愈所谓“物不得其平而鸣”。胡怀琛如是说:“诗人又是富于同情的,就是自己的境遇稍好点,他看见旁人受着不平等的待遇,也如自己受了一般,忍不住要代替他人鸣不平。”
吕正惠在《长恨歌的秘密——白居易早年恋情的投影》中拈出了一首诗,这首诗也暗含他与初恋爱人湘灵离散后的怀愧之心,但语言曲折,不曾明言,正是这首《妇人苦》。胡怀琛《诗人生活》也写到《妇人苦》,认为白居易说出了古代人不能说、又不敢说的话。
这很难得吗?当然!周作人曾骂中国千年以来的文人学士,各自有其道统,或是严肃道学,或是风流才子,但往往缺少一点什么东西。周作人举了一个正面例子,是清乾隆、嘉庆时候的文人俞理初。俞理初不是大文人,甚至不算是正经的文人。他的《癸巳存稿》中有一篇《女》,周作人说这篇文章实在上乘,周作人自己想学都写不出来。
然而《女》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说很简单,不过拣出了经典中关于旧社会男女不平等关系的材料。如“《史记·外戚世家》褚先生云:武帝时天下歌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怒。《太平广记》《长恨歌传》云:天宝时人歌曰,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可是人人家中生了女孩,皆是怒而悲酸,由是可知社会之常。
俞理初通过引用这些材料,涉及了古代妇女的贞操、节烈、缠足、改嫁、妒忌等旧俗“妇德”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此普遍,可是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视而不见,“皆所不经意”。只有俞理初开始批判这些现象。比如他说:“至于今日,尊重妇女人格,实为男子之义务矣。我国夫妇之伦,本已脱掠卖时代。”
周作人于是对俞理初评价甚高:“特别是能尊重人权,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不仅超越前人,到现在未过时。虽然又已二百年,可俞理初的话,又像是对2022年的丰县与中国所说。
俞理初的《女》,也引用了白居易这首《妇人苦》。这首诗和白居易的其他大部分诗一样,每字每句都极其好懂。它在诗艺上未必多么高妙,所以,历代的文人多半也不注意这首诗,正如他们漠不关心女性的痛苦一样,所以他们也写不出这样的诗。
也许有人要辩,白居易的其他诗中,也有提倡女子守节的伦理观,甚至传说他用三首诗逼死了一位名伎关盼盼,他狎妓的事又如何算呢?这是种极其可笑的思维,白居易是一位生活在封建王朝的诗人,他必定也有自己的黑暗、困惑、危险、失败。一千二百五十年以后,难道我们要比白居易更退步吗?
人们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以后还记得白居易,还在读他的诗,还当他作伟大的诗人,不仅因为《长恨歌》那样的爱情史诗。《妇人苦》这样的诗,才更是、更应该是白居易的伟大之处。
白居易诗云“唯有诗人能解爱”,这种爱不是狭义的男女之情,而是人类共通的情感。胡怀琛说:“因为诗是建筑在情感上,诗人是富于情感的,诗人的生活是情感的生活,所以他的革命性,也是受情感的冲动,而不听理智的命令。
……诗人看见社会上种种不平的事,禁不住要大声疾呼起来,博取多数被压迫者的同情,为革命的先导。”白居易看见了,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疾呼。除了《妇人苦》,他还有一首《太行路》: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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