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饮江
选自 / 《我偏爱读诗的荒谬:现代诗的三十堂课》,一页folio出品
[编者按] 今日荐诗摘选自廖伟棠新书《我偏爱读诗的荒谬:现代诗的三十堂课》第5篇《港台诗比较肤浅吗?》,有删节。
跟许多其他类型的文学所遭遇的一样,诗歌也有一个地域鄙视链,比如港台诗歌就在这样的鄙视链中被归为粗俗与保守。
港台的诗是不是就比较肤浅呢?
我想以香港老诗人饮江所写的《玄奥》为例,带你了解一个更为立体的港台诗歌形象。
饮江是一位土生土长、在香港六十多年的诗人,我们都称他为饮江叔叔,他留着像林子祥一样的两撇小胡子,他的工作是电梯的检修员。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香港人的童年回忆,而回忆之所以产生陡转,令我们感到玄奥,是来自最后一句有双关意味的话。“叫你买斤油,你呀,足足去了成世!”
广东妈妈骂小孩,骂得都比较玄奥,经常会用一些大的词汇,“成世”。“成世”是一辈子的意思。叫你去买个油,你跑去了一辈子,怪你磨磨蹭蹭,把时间都浪费掉了。这样一句口头禅,真真正正是落到口头禅这三个字的本义去了,越是口头的越有禅味。
但禅味是在怎样一种平常心的基础上铺垫出来的呢?诗中写的是所有香港底层家庭都会触碰的东西,咸鱼。以前的人,不是每一顿都能吃到新鲜鱼的,冬天就会买些咸鱼囤起来,吃着吃着就成了香港特色,变成香港人怀念的风味。
咸鱼当然是死的,不会动的,一点新鲜感都没有的,所以周星驰才会说,人活着要是没有理想,那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分别呢?但是这首诗一开始就说,咸鱼是会游泳的,它在它的气味里游泳。咸鱼死了,它的精神长存,它的精神就是它的气味。孔子不是说“如入鲍鱼之肆”吗?咸鱼的味道之大,连孔夫子都要闻之侧鼻的。
“虾米在虾米堆上跳”,虾米是晒干了的虾,而且一般都是很小的虾,它们也是在跳的。咸鱼之所以会游泳,虾米之所以会跳,那是因为观察它们的是一个小孩子,或者说是一个有童心的人,他才会看到这一切琳琅满目的死物都活过来了。在一个充满了活泼之心的人的眼中,一切都是活的。
与这死物之活相比的,是活物之死。下面有点惊心动魄了。那块冰糖没有融化——它代表的是儿时的甜蜜,除了冰糖,所有东西都面目全非了。米在手指之间漏下来——这是小时候小朋友都会玩的游戏,我自己就挺喜欢去米缸里抓把米,让它从手里漏下,那种感觉很治愈。
但看到这首诗,我们才意识到,米从指缝间漏下,那其实就是东方的沙漏。沙漏在西方古典油画里,永远象征着时间无情的流逝。而东方的沙漏由米构成,米又是人的生命中最基本的东西。
就这么一漏下,连接了两个触目惊心的意象,明明刚刚抓起米来的还是幼嫩的手指,下一刻镜头中已经是苍老的手指了。这简直就是蒙太奇手法,这么大跨度的时间流逝,在诗里边轻易得好像变了个魔术似的,但也残酷得像变了个魔术。
因为这是不可能还原的魔术,不可能回到原点的魔术。当他回到屋里,他用的是“那天”,这个“那天”可圈可点,既指童年时他去买油回来的那天,何尝不是他今天的那天呢?小时候的他去买油,作为一件往事,今天他想起来,想着想着,进家门看见苍老的母亲。母亲这句话很不幸一语成谶,只不过是让你去买个油,你竟然去买了一辈子。
从一辈子这个维度去看,这个油这个米,就不只是柴米油盐了,说的就是凡俗的生活,这种人人都无法避免的生活,是怎样把你的一辈子消磨掉的。玄奥不玄奥?其实并不玄奥,最玄奥的就是最现实的。、
这样一首诗,骤眼看非常世俗,或者说带有某种童趣,你会以为那是相当简单、平易近人的诗。但正如这首诗的名字《玄奥》一样,玄奥是饮江的诗的一大特色。他的诗的底色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辨,这种思辨有时候来自存在主义,有时候来自某种宗教意识熏陶下对某些终极价值的反思。口语,日常,有香港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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