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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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董邦达

 

道傍碑

道傍碑石何累累,十里五里行相追。
细观文字未磨灭,其词如出一手为。
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像千秋垂。
就中行事极琐细,龃龉不顾识者嗤。
徵输早毕盗终获,黉宫既葺城堞随。
先圣且为要名具,下此黎庶吁可悲。
居人遇者聊借问,姓名恍惚云不知。
住时于我本无恩,去后遣我如何思。
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
深山凿石秋雨滑,耕时牛力劳挽推。
里社合钱乞作记,兔园老叟颐指挥。
请看碑石俱砖甃,身及妻子无完衣。
但愿太行山上石,化为滹沱水中泥。
不然道傍隙地正无限,那免年年常立碑。

作者 / [清朝]赵执信

 

看中国诗与中国画多了,自然服膺钱锺书的判断:“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论画时重视王世贞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论诗时却重视所谓‘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旧诗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

钱锺书举了清代诗话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赵执信不满于王渔洋神韵一派贬低杜甫的诗学。赵执信自己的诗,正学杜少陵气味神采。《道傍行》一诗,也可说从杜甫《兵车行》“道傍过者问行人”化来,赵执信同样借“居人遇者聊借问”,从与过路人民的对话中,令路边顽固又虚假的石碑轰然倒塌。

这些石碑“盛称长吏有惠政”,皆是为地方历任官员歌功颂德所树立。但是,问一问当地的百姓,凿在碑上的官员姓名,都恍惚没有印象。这些官僚在任期间也并未替人民谋求福祉,等他们离开又去到别的州郡升官发财时,人们如何会怀念他呢?

“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所以,上一任官员的丰碑伟绩,全靠继任者的延续与吹捧,不过是官与官之间的弹冠相庆、自欺欺人。“砖甃”堂皇的石碑背后不见百姓安居乐业,而是衣不蔽体的艰难生活。农民与耕牛的气力被消耗在了秋雨中开凿搬运湿滑的山石,而碑上的文字,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再搜刮一道民脂,雇一个“兔园老叟”“东烘先生”这类酸文假醋的笔杆子,来写一些前后矛盾龃龉、逻辑不通的套话。

因为是套话,我们今天在各种会议和媒体上也常见的套话,所以铺满十里大道的华美词章竟然“其词如出一手为”,像是一个人从头到尾抄出来的,颠来倒去,毫无内容。于是诗人最后说:那么,不如不要建造石碑了吧!让一切坚固的化为泥沙,未曾磨灭的也都磨灭。

即使是石头,就真的可以永垂不朽么?或许正如法国诗人弗朗西斯·蓬热所说:“石头才是唯一的在自然中不断消逝着的物体。” 西晋的杜预曾勒石示功,一块置于山上,一块投到水里,欧阳修就嘲笑这种行为:“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 欧阳修一生视金石为“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 可是他最明白,有形之物终将凋敝,人的不朽到底和石头没有关系。欧阳修曾为一方记载前人“杨公”史事而文字磨灭的石碑写有题记,颇可作《道傍碑》之注脚:

“所以刻之金石者,欲为杨公不朽计也。⋯⋯今才几时,而磨灭至此,然则金石果能传不朽邪?杨公之所以不朽者,果待金石之传耶?”

欧阳修的结论是:“为善之坚,坚于金石也。”得以留存千年的诗与文字,不可能是千篇一律的赞歌,而一定是在诚实地抒写世上的善与罪恶。巴黎圣母院固然辉煌,但如果没有雨果,木石终会消隐于大火。所以翻译《巴黎圣母院》的施康强老先生说:“文字比石头更不朽。”一首诗会不断在各种文献载体上重生,金石、竹帛、纸、电子存储器,化为一代代人口耳相承的记忆,被一直传诵下去,变成时间的音乐。——所以,再来读一遍这首《道傍碑》吧。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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