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将来的自己说

如果那天你突然回来
身上沾满日落的味道
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再次回到我这里
我们互相归还了歉意和悔恨
仿佛那时才真正学会了礼貌
再也不打断对方的讲话
我会听你说你走过的一切的路
而且知道你从来没有走过
我曾不断给你提起的那条
你曾一次次逗留在雨天的车站
和行人们一起
像个沉默而耐心的行人
你谈论无数个城市的女人们
甚至，你还带回一摞丢了封面的书
而那时博学对我们都已没有用处
这么多年来我却只有一颗老心脏
拥有同一个傍晚和同一片空气
我坐着，不等任何人
所以才终于等回你来
我们对彼此感到满意而又感激
就坐在门口，不进屋
也不出去

作者 / 昆鸟

德尔菲太阳神庙那句“认识你自己”，明明是陷阱。它默认存在一个整一的自我，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等着被我们认识。好像在玩儿童考古盲盒，用铜锤、凿子、小刷把石膏清理干净，一个“自我”就会囫囵囵裸露出来。然而那个躺在考古遗迹中的“自我”，和手持铜锤的“自我”，哪一个才是“我”呢？

今日我总是在审视、克服、扬弃着那些旧日我，就像明日我对待今日我一样，而不同时空不同样的“我”之间，又被牵强赋予一种连续性和统一性。咨询师告诉我，“自我”就是一个调停者，负责在“我”和“我”发生冲突时出面解决问题。我想象着我那个“自我”，有一副维托·柯里昂的面目，面对无数个“我”互相嘲讽、指责、揭发，他艰难抉择着，哪些“我”还可以留下，相与为一，哪些“我”有悖家族利益，不能不一枪解决。

“我”和“我”的相遇，有时候就是枪口对枪口。科幻电影《Looper》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在2074年，侦破技术发达，处理尸体不可能再不露痕迹，因此黑帮就使用非法的时光穿梭技术，把被杀对象送到30年前，让一位2044年的杀手负责所有脏事儿。每次事成，杀手都可以在尸体上找到几块银条作为报酬。如果某次找到的是金条，意味着杀手杀死的是30年后的自己，此时就可以退休了，带着所有报酬，挥霍余下的人生，直到30年后再被黑帮找到，送回30年前，被自己杀掉。这样就形成一个完美的“环（loop）”，这些人也就因此被称为“环形杀手（looper）”。电影的主人公就是一位looper，由于退休后遇到的爱人被黑帮杀掉了，因此穿越回到30年前，试图提前杀死黑帮组织的建立者，来避免未来爱人的夭亡，不料却与忠于职守、一心为未来攒钱的年轻自己遭遇，明日我和今日我由此展开一场血腥追逐。

现在可以回到昆鸟的这首诗了。题目已经揭露谜底，这首诗写的是明日我由远方/未来回来探望今日我，如此温情，就像旧日老友或恋人造访。但诗里还是提到“大病”“歉意”“悔恨”，难以释怀地谈及过去对话时的“礼貌”问题，让我们隐约窥见多少年前，“我”与“我”的分离是多么惨烈和伤痛。要理解自我的缝合有多艰难，才能明白这场重逢与和解有多动人吧。

终归难把所有的自我都收拢在一起的，既是缝合，就有裂隙。在那部电影里，完美之环终究断裂，在昆鸟的诗里，我与我毕竟走过不同的道路。生活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意味着我与我的分裂，需要召唤一个新的我，来对旧日我作重新整合。自我的不整一、松垮或变异正是自我的力量所在，我们应该有勇气面对每一次我与我的分道扬镳。这样，当一个又一个我从远方归来，我们才能从容微笑着，腾开促膝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