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已觉十年迟

配图 / 贺天健

 

次荆公韵四绝其三  

骑驴渺渺入荒陂,
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
从公已觉十年迟。

作者 / [北宋]苏轼
选自 / 《东坡有佳作》(陈鹏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苏轼与王安石的关系颇为微妙。他一生的颠沛流离,都和王安石脱不了干系。

嘉祐五年(1060年),苏轼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制词乃王安石所撰:“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

嘉祐八年(1063年 ),王安石的母亲病逝,士大夫皆吊之,据说苏洵独不往,且作《辨奸论》一文,对王安石极尽攻击能事,“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辨奸论》一文是否为苏洵所作,学界存在分歧。双方的证据至少在目前来看,都算不上充分。

王安石变法之初,苏轼作为旧党倚重的青年才俊和舆论代言人,发表了诸多反对变法的激烈言论,阻挠新法的推进和开展。王安石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先前被招入变法机构工作的苏辙因为不合作而被除名,苏轼也被迫离开京城到地方为官。

王安石曾跟神宗告小状:

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请黜之。

到地方为官,苏轼时常作诗讽刺新法,讽刺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及至很多年后乌台案发,苏轼被新党以讥讪朝政的罪名收入大牢,此时早已退居金陵的王安石却出手相救,亲自写信给神宗,为他说尽好话。

王安石在金陵,凡有黄州来人,必问人家东坡最近有何妙语。某天有人告诉他:“子瞻宿于临皋亭,夜半醉梦而起,作《胜相院经藏记》一篇,得千余字,一气呵成,写毕,才点定一两字而已。现在抄本在船上。”王安石赶紧叫人取来,迫不及待细读,眉宇间露出喜色,他感叹:“子瞻,人中龙也。”顺便指出问题,文章中有一字用得不够妥帖,“日胜日贫”不如改成“日胜日负”。东坡后来听到这个建议,拊掌大笑,认为安石是其知音。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结束贬谪,离开黄州,过金陵时王安石亲往迎接,累日相处,化敌为友,关系竟融洽得如一对忘年老友。正是在这时,他忘情地写下“从公已觉十年迟”。

此次相见,在宋人及后人的笔记中,有许多细致的描述,录其二:

在方丈饮茶次,公(王安石)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选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趁此好天色,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昼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而门下士往往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此慑伏也。”(朱弁《曲洧旧闻》)

东坡在黄州日,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后移汝海,过金陵,见王荆公,论诗及此,云:“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是使此事否?”坡笑之,退谓叶致远曰:“学荆公者,岂有此博学哉!”(赵令畤《侯靖录》)

苏轼逗留金陵期间,二人唱和颇多,《次荆公韵四绝》 即作于此时。其中第三首,可以视为苏、王二人关系由紧张到亲密的证明,是二人彻底和解的标志:看着您骑驴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想到您当年尚未生病时的样子。您劝我在金陵附近求田问宅,以便咱俩卜邻而居,我懊悔地感觉到,如果十年前就与您这般亲近,该有多好!

苏轼还真的在金陵附近求田问宅了,只是未找到理想的所在,最后决定把家安在宜兴。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对他们这一时期的交往也多有记载:

元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说。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东坡渡江,至仪真,和《游蒋山》诗,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公亟取读之,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乃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

此次蒋山之游,应为苏轼、王胜之、王安石同游。王胜之同东坡一样,也是个耿直之士,早在熙宁年间就上书言事,强调皇帝要选贤任能,尤其是宰相的使用上,其矛头直指当时执政的王安石——而如今,三个政敌同游,却也能其乐融融,人类感情何等妙不可言。

王安石亦有和诗,叫做《和子瞻同王胜之游蒋山》,其中有“墨客真能赋,留诗野竹娟”句,足见对东坡的才华,他一直是欣赏的。即便他们政治立场上仍然各异,但随着交往的加深和了解的增多,对彼此的偏见已经越来越少,对彼此的宽容却越来越多。

王安石曾有《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此二首皆含落叶归根之意,兼有韶华易逝的感叹。当苏轼被重新起用至京中任职时,王安石已经去世。他来到西太一宫,偶然间看到王安石题在壁上的这两首诗,也和了两首,其中一首是:

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
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那个当年曾劝我在金陵置地造房卜邻而居的人已经不在了,如今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欲归耕,谁还能陪我呢?

元祐元年(1086年),王安石逝于金陵,朝廷追赠太傅,苏轼所撰敕文,极尽夸奖能事: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但到元祐三年(1088年),迫于政治压力,苏轼又发表了一些贬低王安石的言论,在上哲宗的札子中有这样的句子:

窃以安石平生所为,是非邪正,中外具知,难逃圣鉴。先帝盖亦知之,故置之闲散,终不复用。

又有:

昔王安石在仁宗、英宗朝,矫诈百端,妄窃大名,咸以为可用,惟韩琦独识其奸,终不肯进。

影响二人关系的因素颇多,如时局、党争、认知、性格等等。个人友谊与政治站位,在苏轼这里终是两难。

荐诗 / 陈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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