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是否快乐,我无法回答

配图 / 水野朋子

▎星光 

温热的傍晚我的父亲站在
我住的第一所房子的门廊。
我四岁了,正在发困。
我看到他的头在星星之间
他香烟的光芒
比夏天低垂在老街上
的月亮还要红。只有
我们两人,他问我是否快乐
“你幸福吗?” 我无法回答。
我真的不懂这个词
还有那声音,父亲的声音也不是
他的声音,而是莫名的厚重和哽咽,
我以前从未听过的声音,但
后来经常听到。他弯下腰
用拇指在我眼睛下面都按了按。
香烟不见了,但我能闻到
弥漫在他呼吸中的疲惫。
他什么也没找到,微笑着
用双手搂住我的头。
然后把我抱到他的肩上,
现在我也在星星之间了,
和他一样高。你幸福吗?我说。
他点头回答:是!噢,是的!噢,是的!
在新的声音里他什么也没说,
把我的头紧靠在他的头上,
他的眼睛闭着,迎着星光,
仿佛那些眨动的小小的光的
眼睛能找到一个高大憔悴的孩子
抱着他的孩子迎接秋天的
承诺,直到男孩睡去
再也不会在那个世界醒来。

作者 / [美国]菲利普·莱文
翻译 / 照朗

 

有没有一个场景,一个瞬间,是你一生感情的落脚点?

在托卡尔丘克的短篇《旅客》中,飞机上的讲述者,描述了一个与本诗相似的场景,星光下抽烟的男人,那张暗影中的脸,随着烟头亮光而闪现。他以为那是坏人,于是这个场景成为旅客整个童年的梦魇,直到数十年后,当他偶然在窗台边抽烟,通过玻璃反光看见自己,才明白当时的抽烟者正是他的父亲。没有坏人。他成为了父亲的角色,才终于理解了一切。

本诗与之不同的是,诗中没有孩子的视角,甚至没有父亲的视角。孩童不会听到“厚重”和“哽咽”,也无法抽象出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这是诗人长大成人、有了数十年情感以及现实生活阅历之后,对记忆片段的再观看。于是,他看到的,就不仅是时间链条上的一个点,他同时看到了两个人在那个夜晚之后的几十年。本诗的全部情感就在于,把那几十年填充进了星光下父子俩的对视与对话中。

四岁的孩童无法闻到“弥漫的疲惫”,父亲呼吸中的疲惫,当然是现在的“我”闻到的,那只可能是因为“我”也经历了同样的疲惫。

在疲惫的语境下,父子俩互相问对方:你幸福吗?

为什么要问这样一句?我们设想自身,在家庭当中,出于怎样的环境,会问自己的亲人是否幸福?一是发问者确实感到幸福而想获得家人也同样幸福的印证;二是,不幸福。

只有在可能不幸福的情况下,我们才需要去确认幸福与否。以便获得安慰。

幸福的缺失成为本诗的可能性。同时在诗中缺失的,还有一个重要家庭角色:母亲和妻子。那么本诗是否给我们预设了这样的可能性呢,母亲和妻子的缺失,是“厚重”和“哽咽”,同时也是“疲惫”,同时又是可能不幸福的重大原因?

没有证据证明如此,但这是非常可能的,诗人把这种可能性悄悄隐藏在了叙述中。可能性就是一切。

假如要专门开辟一个场景来说不幸福(或者,有人也许会认为这是写父亲的爱),那么这个“不幸福”或者“爱”是可疑的,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可疑的,除非有清晰的原因。

那个问出“你幸福吗”的声音,已经不像父亲的声音,因为这句问话已经不单单是问向四岁的孩童,这是诗人内心之问,是对整条时间长河发出的问,是类似屈原《天问》的声音,是所有人在一段长时间的自省中,追问自我前程的声音,所以它没办法是具体某个人的具体场景的声音。

“拇指在眼睛下都按了按”,我相信是父亲在擦拭孩童的污渍或是眼泪,而不会是在逗弄。事实上彼时不懂“幸福”的孩童,有眼泪吗?我相信这是作者现在的眼泪。这是一个超级的时空折叠术,此后数十年的辛酸凝结出的眼泪,被作者投放到了再观看的那一幕上。就像卡佛的小说《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在这个小说中,一个失意的中年人在自家后院出售旧家具,买家是一对年轻的情侣。这个后院所展开叙事的,并非买卖双方,而是不同时间节点上的中年人自己。不同的是年轻人有情侣,而中年人却是孤身一人。情侣在时间流中走失了,已经空缺了。也许,这个空缺背后的一大片想象可能性,就是中年人失意潦倒的所有原因吧。

至此,我们回头再来读一遍本诗。亲情、父爱等等,于这首诗来说,都显得太单薄。数十年的酸甜苦辣,无数的可能性,生活本身庞大的复杂,被记忆的一个场景唤醒。在本诗恰到好处的美妙的叙述节奏中,诗人让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星光。在星光下,诗人,以及四岁的他,以及憔悴父亲,角色都已经模糊,都返身成为孩童,期望可以不再在令人不幸福的世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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