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当残雪纷纷从树枝上跌落
我看到今年第一只红胸主教
跃过潮湿的阳台——
像远行归来的良心犯
冷漠中透露坚毅表情
翅膀闪烁着南温带的光
他是宇宙至大论的见证
——这样普通的值得相信的一个理论
每天都有人提到,在学前教育的
课堂上,浣衣妇的闲话中,在
右派的讲习班和左派沙龙里
在兵士的恐惧以及期待
在情妇不断重复的梦,是在
也是无所不在的宇宙至大论,他说
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分钟
都有人反复提起引述。总之
春天已经到来
他现在停止在我的山松盆景前
左右张望。屋顶上的残雪
急速融解,并且大量向花床倾泻——
“比宇宙还大的可能说不定
是我的一颗心吧,”我挑战地
注视那红胸主教的短喙,敦厚,木讷
他的羽毛因为南风长久的飞拂而刷亮
是这尴尬的季节里
最可依赖的光明:“否则
你旅途中凭籍了什么向导?”
“我凭籍着爱,”他说
忽然把这交谈的层次提高
鼓动发光的翅膀,跳到去秋种植的
并熬忍过严冬且未曾死去的丛菊当中
“凭籍着爱的力量,一个普通的
观念,一种实践。爱是我们的向导”
他站在绿叶和斑斑点苔的溪石中间
抽象,遥远,如一滴泪
在迅速转暖的空气里饱满地颤动
“爱是心的神明……”何况
春天已经来到
1985.3
作者 / 杨牧
我们常说“与自己和解”,那么,为什么要和解,又怎样和解呢?第一个问题比较好回答,不和解就意味着仇恨、否定自己,人生或将滑入偏执与抑郁。有时候和解和妥协是同义词,为了我们的生活得以继续;另一些时候,这两个词是决然的反义,为了使生活继续,就一定不能妥协。其关键是:怎样和解。
这首春之歌,并不明显触及“和解”,因诗里没有和解两字所必然隐含的不可调和。但它给出了一种可能,使和解成为更积极生活的前提。
是的,就是对话。与自己对话,互为对手地对话,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真正了解到自己的需求与渴念,继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精神力量。
我跟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聊到“和解”这个话题,以她的专业来看,和解是暂时的,为了得到休憩;而精神分析流派提倡的,是提高忍耐力,直至寻得真相。我想,本诗中提高了层次的爱,是否暗合了此点,当然可以见仁见智。
这首有着古风气质的诗歌,层次结构极为清晰分明。一方面,宇宙的所谓“至大”的无限,与人生可能性之间,是一次空间上阔大的类比;另一方面,主教鸟所游历的视野,在时间纵深的历程中,怎能不被象征成自我的人生经历。如此,对手间的对话、自我经历的巡礼,才得以展开。
冷漠、坚毅,南温带的光;讲习班、沙龙、兵士、情妇,恐惧与期待,不断重复的梦——
春雪与飞鸟,山松盆景与花床。诗人从偶遇一只鸟儿开始,把浪漫迷离的景致与世俗现实以诗的形式交融,织就了一幅梦幻斑斓的画卷。这是春天的画卷,是万物复始的原点,也是对话的原点:主教鸟飞跃过的如许路途,有如许的严酷与疲累,终会因那个原点与向心的力量而跨越,超越,成为新起点。“爱是心的神明”以及向导。
诗人的这种大爱观,实际上是对话的结果而不是原因,是在不断地认识自我中、不断的历程的视野中沉淀下来的,这是周而复始的时间的奥秘,也正是春的奥秘。
那时,残雪跌落······“那时”是如今的视线所凝视的一段集合,是在记忆中浸泡与玩味过的集合,是自我认识的前置。鸟儿的短喙、敦厚、木讷,何尝又不是自己的嘴笨与社恐?
人生真的需要时常去观看自己的一路走来,时常去问一问,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追求。
诗人置生命命题于“宇宙至大”的宏阔背景,令我想到庄子的宇宙观。“毫末之至细”与“天地之至大”其实是可以转换的,因为它们皆是“无限”。心思可以至大到容纳宇宙,也可以至小到无有一物,这种高度抽象,正是被自我对话、自我和解所创造出来的自我不断前行的精神力量。诗人命名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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