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照亮了谁,又被谁深深嫉恨?

配图 / Vojtěch Kovařík

诗歌  

那些人 变成了职业的人
那些会走动的职业
那些印刷字母
仇恨诗歌

我已渐渐老去

诗歌照出了那些被遗忘的人们
那些被挑剔的人们
那些营地 和月亮
那片青花累累的稻麦
湿润的青苔 即大地的雨衣
诗歌照出了白昼
照出了那些被压倒在空气下面的
疲累的人 那些
因劳顿而面色如韭的人
种油棕的人 采油的人
披挂着白色胶片的人
刀 钻头 乳房和剑麻
骷髅的痛苦和漂泊的椰子
那些野惯了的人
肮脏山梁上的人 海边闪光的
乌黑的镇子
那些被忽视在河床下
如卵石一样沉没的人
在灾荒中养活了别人的人
以混浊的双手把人抱大的人
照出了雨林熏黑的塔楼
飞过青蝇的古老水瓶
从风雪中归来的人 放羊的人
以及在黑夜中发亮的水井
意在改变命运的人
和无力改变命运的人
是这些巨人背着生存的基础
有人生活,就有人纪念他们
活过、爱过、死过,一去不回头

而诗歌
被另一种血色苍白的人
深深地嫉恨
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
写下这样的诗歌
为此 带着因低能而无名的火舌
向诗歌深深地复仇

作者 / 骆一禾

 

今天是“世界诗歌日”,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惊奇的,毕竟每年都有一个“世界诗歌日”。但诗歌不是只有在这一天才存在,“世界诗歌日”也不能真的让诗歌获得更多一点的存在感。

在一个为诗歌设定的节日里,想想诗歌为什么存在,反而有那么一点意思。

诗歌照亮了哪些人,又被哪些人仇恨。我很好奇骆一禾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首诗,作为一个诗人,同时是一个诗歌编辑,接触的诗人真真假假肯定不少,在对诗歌、诗人或者“诗坛”的广泛接触中,有所感想也是正常的。

这首诗的含义并不复杂,它实际上指出了应该写什么样的诗歌,诗歌应该写出怎样的神采与尊严。诗歌只有照亮了生活在世间的各种各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存在感。而痛恨或者仇恨诗歌的人,很可能是那些将诗歌仅仅当成一种“职业”,一份工作,以发表为目的,仅仅为了把诗歌变成印刷字母的诗歌行家们,一些在诗歌的场域内汲汲于名利之徒。

但更值得警惕的,是那些写不出真正的诗歌,既照亮不了自己,也无法去照亮人间的人,一切反对和嫉妒也就由此而生。

只有真正在乎诗歌的人才会热爱诗歌,也只有在乎诗歌的人才会仇恨诗歌。但诗歌真的会伤害人吗?

写诗毕竟是孤独的,孤独又怎么会让人仇恨呢?

东晋一个名叫支遁的和尚写的一首《咏怀》诗,诗很长,但首尾两句联起来,却极有启发。这首诗的第一句是:“端坐邻孤影”,最后一句是:“独与神明居”。诗人并不害怕孤独,且诗人是能与“神明”同在的人。流着苍白之血而仇恨诗歌的人,应该是常恨不能“端坐邻孤影”,亦恨未能得到“神明”的垂青。诗歌的超越性正在于此,无法做到孤独的人,无法认识到诗歌的超越性。

庄子《逍遥游》中,也有一个故事,有个叫肩吾(姑且理解为肩膀上只是扛着一个脑袋)的家伙,向一个叫连叔的人吐槽一个叫接舆的家伙,说他整天吹牛,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连叔问他接舆到底说了什么,让他如此不快。肩吾于是转引接舆的原话: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肩吾不信有这样的神人存在,不料却被连叔给怼了回来,说瞎子不能和正常人一起欣赏纹理的美妙,聋子也无法和正常人一起欣赏钟鼓的乐声。这个世界上不仅仅人的身体有聋有瞎,心智上有残缺的人也到处都是。普通人不能理解神人的大德与大能,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夏虫不能语冰,也是这个意思吧。想必肩吾也会因此而仇恨接舆。仇恨诗歌者,大抵也有似肩吾这样的人吧。

骆一禾说:“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写下这样的诗歌,为此,带着因低能而无名的火舌,向诗歌深深地复仇。”所谓复仇,不过就是诋毁。写不出真正的诗歌,没办法用诗歌去照亮人间,是因为不相信诗歌可以照亮人间,而只能在冷血的苍白中对诗歌感到痛恨。

不相信也是一种低能,不相信诗歌的超越性,就写不出具有超越性的诗歌。愿我们就算不能,也不要去恨。要知道,“有人生活,就有人纪念他们”,诗的使命在此。仇恨也并不能阻止诗歌对人间的一次次“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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