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词》系较为纯粹的唱工戏，全部由十二支曲子连贯而成，[梁州第七]乃是第二支曲子。“想当日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说不尽九重天上思如海……可哀落魄，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有谁人喝声采。空对着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毫无疑问，这乃是《长生殿》中最动人的唱词之一。

安史乱起，生灵涂炭。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江南，卖唱为生。善吹铁笛的李暮，在鹫峰寺大会上，与众人一起听李龟年弹唱。老伶工慨叹兴衰，把唐明皇失政致乱的兴亡之感，唱得声泪俱下，满座重闻皆掩泣。优伶弦歌，往事前尘，自有一种长歌当哭的苍凉激楚。吴舒凫评云：“辞气悲壮之极。当时朝臣，能作此语者有几？尘蒙血污，即以老伶哭杀参对，思深哉。”

《弹词》之基调，自然是沉郁悲凉的。所谓“一代红颜为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这是《弹词》中的名句，剧作者认为杨玉环代君受过，遗恨千秋。剧作者明显是同情杨玉环的，其中凭吊杨玉环的唱段皆凄婉苍凉。

回顾历史，唐玄宗仓皇逃奔蜀郡，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愤怒。六军不发无奈何，杨氏兄妹是众怒所指。大将陈玄礼对皇上说，杨国忠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京兆司录韦谔亦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上乃命高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

然而，鲁迅先生说得好，“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且介亭杂文·阿金》

值得一提的是，近代以来，《长生殿·弹词》仍为曲家偏爱。1912年，吴梅拜访曲家仇涞之，仇为之唱《弹词》。1934年，红豆馆主溥侗在上海庚春曲社活动中唱《弹词》，溥侗是清朝皇裔，年逾五旬，唱此盛衰之词，不知作何感想。

唱这出戏时，溥侗不像别人一样坐唱，而是离开座位连唱带做。此外，他也不用扇子，认为李龟年穷途流落卖唱，只宜独抱琵琶。这也符合李龟年的遭际：“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落得琵琶在。“

此外，读者可能注意到了，《红楼梦》中有两处写到洪昇《长生殿》折子戏的演出。一次是第十一回在宁国府为贾敬祝寿的家宴上，王熙凤点了《弹词》；另一次是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省亲时点了《乞巧》。这两个折子戏，无疑对人物命运及家族盛衰都有微妙的暗示。那历史兴亡的慨叹，以及悲凉诡谲的雾气，遍被华林，从未在历史的尘埃中消散。

荐诗 / 赵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