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人知地爱着这个世界,相信世界也不为我知地爱我

配图 / Leonardo Devito

不为人知的河流

夜深了,法桐树叶仍然在响
那哗哗的声音,多像一条
披挂在枝头的河流
河床平坦,水声洋溢着适意和安全

这个时候再有鸟声
反而不那么贴切了,我的乌鸦早就沉默
而蛙鸣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正从连绵树冠的下游向我回溯

抽完这根烟就睡吧
没有什么好等待的了
不为人知地爱着这个世界
相信世界也不为我知地爱我

就像流淌在窗外的这条河
今夜它并不知道自己存在
但我听到它对我的信任
允许我在入梦之前,先有这样一个发明

作者 / 流马
选自 / 《日光暴涨:流马诗歌集》,繁星诗歌计划出品

 
夜深了,还不睡,你在干嘛?我通常在追剧,而深情的人通常在思念。

他的诗歌需要他站在生活的舞台上独白,在人生的得失之间,计较着人生感悟,这些诗歌的细腻在于对个体生存的洞察。疫情后,流马的诗歌气质有了转变,他更多地向小说的笔法掘进,追求一种恰当的叙事节奏,以填补抒情诗歌在完成度方面的欠缺。这时候的细腻是语言层面的,我们可以说,生命经验不是经过抽象提炼而是通过语言的准确来体现。

今天推荐的这首诗,虽然也在“感悟”范围,却有着纯诗的效果,因为它的前两节美妙地向我们展示了入睡前的朦胧状态。

香港诗人梁秉钧有一首《午路》,一条经常走过的路,在一瞥中,被他拆分成无数密集的视觉碎片,那些折射出来的散乱光影,也就与人生的记忆碎片重叠,午路成为长跨度的人生之路的视觉凝聚。之所以联想到《午路》,是因为视觉与听觉天然的对位关系。在流马的这首诗里,声音构成了诗歌存在,声音揭示了那个难以描述的状态。

夜深了,漆黑一片中,诗人只好把耳朵作为孤独的延伸,释放出去。当然是孤独,因为此时与他对话的一切对象的语言,都需要他自己转译。这时候是适意和安全的,像每个人的入睡前,四肢露出去的那种深渊般的恐惧感,被温暖的被子带来的安全感替换。诗人的意识,也平稳如缓流,白天的俗务的乌鸦早就沉默,时不时闪现过脑海的一两帧画面,仿佛是从远处逆流上来的蛙鸣。

我相信这种瓦莱里式的诗歌语言并不需要翻译,任何翻译都是对诗歌感觉的破坏。

这时候诗人与世界是和谐的,互不相欠。但是下一节,就像投入井中一块石子,诗人与世界的和谐被打破。

假如在你失去爱情的时候,你向人宣称自己其实并不想要爱情,在别人看来,这个行为表达的是你得偿所愿了呢,还是你强烈的失落与痛苦?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诗人是不甘心的,世界是一定还有值得他等待以及眷恋的。就像说,吃完这一口红烧肉再减脂吧,干掉这块西瓜再断糖吧,诗人并不想睡,尽管前两节的气氛已经很适合入睡。但他什么也等不来,诗人甚至因此为自己创造了两句无可奈何的格言。“不为人知地爱着这个世界”,那是因为诗人不想或者不能被人瞩目着地爱这个世界。这是一种深切的自我怜悯,就像历经世事再回头时,看到的永远是童年活泼的自己;再没办法抓住的事物,才能让你热泪盈眶。

诗人在写他的人生孤独。电影《会计刺客》里有这样的场景,自闭症孩子的全世界,就是手中的那幅拼图玩具。那么,窗外哗哗作响的法桐树叶,被诗人拼之以声音的河流,那声音的里面,似乎就是诗人内心短暂的安宁,那流淌出去的声音的外面,则是难以察觉的孩童的拼图,是不为人知的破碎的妥协。至于具体破碎的是爱情还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敞开了一道孤独口子,并让那样一种人生不稳定甚至对抗的状态,精妙地保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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