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之事
(当时的恋人)去海边的公交站
临别时她拥抱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和异性拥抱
她也是。后来见面,两人都有些
躲闪,也许那正是最后
我们分手的原因。许多年后
在朋友的聚会上遇见,被刻意安排
坐在一起,我有些为难
而她很自然地递来她的包
让我放到边上空着的座位
那晚下起大雨,躲在公交站
向路过的计程车招手
她坐在椅子上,劝我不要白费力气
没有乘客的计程车会主动开过来
又一次坐在她身边,我没有
觉得不自在。直到她搭乘我让出的
计程车走了,又想起
十八岁时那个超出预期的拥抱
也许属于爱情,只是不在计划中
陆闵的诗让我想起石黑一雄:本来简明的故事,不动声色并且闷骚的线性叙事文本,以及同时具有旁观和内省属性的典型学院式观察者视角。
事先说明,我原本是有些抵触这种诗歌的。
费鲁文说,我跟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诗人,我一直在诗歌里寻求一种羚羊挂角式的非线性文本输出,而他是线性文本写作者,我们之间最好的情况大概是和而不同。
陆闵和费鲁文一样喜欢线性。老实说,第一眼看上去,我甚至拒绝管它叫诗:从具体场景出发娓娓道来,一句顶着一句,稠密到简直水泼不进的连续性。虽然安静内敛,但从语言和逻辑上看,委实有些太过寻常了,而且没有节奏,实在不是我的菜。我读了两首,完全一样的味道……
随后我想起了石黑一雄。好吧,至少气质是好的。
而石黑的文本连绵致密,如同一匹永远不下织机的丝绸般滚滚而来,所有的机锋、用意、结构都藏在连续平滑的语流织体里,阅读体验仿佛是在认真浏览一匹明明就是毫无差别的传统纹饰图样。
阅读(特别是关掉进度和页码显示的电子书)石黑的过程中,你会同时处于一种镜湖泛舟般自动漂流的安宁舒适,以及在苍苍莽莽的无边云雾里不辨方向的焦虑状态之中,还得小心翼翼地注意捕捉蜉蝣在水面上跳跃出的细密水纹、推断其中含义,稍有不慎就得倒退五十一百页再来一遍。
相比之下,陆闵的文本毕竟只有短短的二十行,扫完只需一眼。就算同样是在追求藏在平顺里毫不显山露水的主题呈现,毕竟还是没有繁茂细节造成的淹没窒息感,结构和主题脉络清晰可见。
好吧,虽然是纯粹的线性文本,但是剪裁成这个样子,在短短二十行里实现了首尾衔接和意义的层递、升华甚至回卷,意义的表达还是超越了单纯的文本延伸,实际上是升了维度的。这是别的文体无法达成的效果,当然应该,而且只能叫做诗歌。
这首的诗眼,看起来当然是题目(运气之事),以及最后一行(终于)脱离了叙事、简直露骨的意义提炼:也许属于爱情,只是不在计划中。
然而,如果只是这些,那它依然不能算是一首诗:太过简单、太多缺乏匠心的非必要铺陈了。有趣之处在于这几行:
那晚下起大雨,(我们)躲在公交站
向路过的计程车招手
她坐在椅子上,劝我不要白费力气
没有乘客的计程车会主动开过来
我怀疑,这四行完全是从石黑一雄那里摸来的掖被角手法。
男人至死是少年,在女人的心思面前,男人的中年状态和少年心性几乎并无不同,仍然是一样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不明所以而不求甚解。
而女主的这句直接引语,则隐藏了足够丰富的心性和逻辑信息,它解释了整首诗和一段跨越若干年的无果悬案。
对“我”而言,万物讳莫如深,生活静默如谜:
“后来见面,两人都有些
躲闪,也许那正是最后
我们分手的原因”。
甚至即使眼前这段情节发生、女主再次点题过后,“我”仍然这样总结整件事情:
“十八岁时那个超出预期的拥抱
也许属于爱情,只是不在计划之中。”
以及这首诗的题目:运气之事。
好吧,从女人的角度看去,这当然是个呆朽如同木瓜般无可救药、而且在十几年后仍然毫无长进的二十四K纯种大直男!
“没有乘客的计程车会主动开过来”——这行才是真正的诗眼所在。
这是一个女人的心思和策略:以一种被动的姿态,预设好绝无漏洞的缜密逻辑,默默观察并等待信号出现。
而在十八岁时,她迟迟没有等到,甚至终于导致“临别时她拥抱了我”。
“我”当时太过青涩,对这样的心思毫无察觉,未能主动在前,而事后躲闪在后,这又在对方的逻辑里构成了第二个信号和最终的结论:计程车没有主动靠过来,一定是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乘客。
于是,计程车开走了。
十八岁时一次,如今又是一次。
而“我”呢?对此“我”的总结是——“运气之事”,以及“也许属于爱情,只是不在计划之内。”
唉,傻子。万物静默如谜,却没有一桩偶然之事,只是你没有心罢了。
女人永远多虑,男人永远无心。于是世界沉默不语,大家互为谜题,宇宙永远讳莫如深。
而这个“我”又是谁呢?他既是如今已经明了的男性叙述者自己,同时也是另外一个仍在五里雾中的永恒少年。这就是内省和外观视角的暧昧与矛盾所在。
作者此刻大悟了吗?我看未必:很可能,他只是依稀摸到了真相的一角,但这种事后经人刻意提示才有的刹那清明仍然无法贯通成为自己洞明通达的内生智慧,十八岁的故事想必仍在反复发生。
若有所悟,但也不过如此。
说起来,大概都是“运气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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