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旅馆
窗户对着砖墙。
隔壁有一架钢琴。
一个月里有几个晚上
一个瘸腿的老人总来弹奏
“我的蓝色天堂”。
不过多半时候,它是安静的。
每个房间都有裹着厚外套的蜘蛛
用一张烟雾和白日梦织就的网
逮住它的飞虫。
多么暗,
我看不清剃须镜里自己的脸。
凌晨五点楼上有赤脚走路的声音。
那个“吉普赛”算命人,
铺面在街角的那个,
一夜欢爱后出去小便。
也曾听到,孩子呜咽的声音。
听起来如此之近,一刹那
我以为,是我自己在抽泣。
Hotel Insomnia
Its window facing a brick wall.
Next door there was a piano.
A few evenings a month
a crippled old man came to play
“My Blue Heaven.”
Mostly, though, it was quiet.
Each room with its spider in heavy overcoat
Catching his fly with a web
Of cigarette smoke and revery.
So dark,
I could not see my face in the shaving mirror.
At 5 A.M. the sound of bare feet upstairs.
The “Gypsy” fortuneteller,
Whose storefront is on the corner,
Going to pee after a night of love.
Once, too, the sound of a child sobbing.
So near it was, I thought
For a moment, I was sobbing myself.
我花了十几分钟,在脑子里重建西米克笔下的这间旅馆房间:窗外极近的地方有一堵砖墙(而不是道路),所以这是两幢建筑之间的狭窄缝隙。
隔壁(但没有强调是房间)有架钢琴,偶尔会有一个瘸腿的老人来弹他固定的曲目。
我猜这个隔壁,应该是旅馆大堂或者吧台、餐厅之类的公共空间,姑且认为是吧台好了——因为这样的旅馆,大概不需要一个有人演奏的大堂或者餐厅提供氛围;但即使是一群潦倒的人,也会时不时需要一点酒精和音乐的抚慰。
楼上是一个算命的冒牌吉卜赛人的长租房,然而像所有中东欧人印象里真正的吉卜赛人一样,此人好色而且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几乎总是)可以整夜欢爱,折腾到五点钟左右停下来去撒尿。
既然作者能够听到他赤足走路的声音,那么大概率,他也可以用耳朵完整经历《我的蓝色天堂》结束之后(或之前)算命人在房间里折腾出的每一缕声响。
然而西米克对此略无一言。
直到这里,除了开头的一句“我喜欢”(真的吗?)之外,西米克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任何主观词汇,以及谈及任何失眠的主观感受(当然不是没有);与之相反,失眠的主题以一种分时叙事,或者可以称之为连续的编时体的方式被诉说出来。
尽管是第一人称,但冷静、超然、精细而置身事外,西米克更像是自己的观察者而非主体——这不就是微缩版的春秋笔法和微型史诗么?
这可能意味着,在被写出的文本之下,另有一套与之平行的第二文本在阴影里暗暗推进。
有吗?文中唯一没有标注方位、但足够切近的呜咽声(终于)以一种同样小心翼翼的旁观者视角,重新打通了作者主观情绪和这座旅馆里各色声学现象的区隔:这可能是一个孩子,也可能是西米克自己。
如同静水里一个倏忽出现的漩涡,被西米克精心维持的小心翼翼的平静瞬间撕裂,裂痕一直延伸到开篇一句的“我喜欢”——是的,它当然是假的,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个无尽的失眠长夜和纸糊的阴暗旅馆房间。
这只是一句沉吟良久和精心斟酌之后的起势,撑起了作者完成这段短短三节小诗所必需的起手高度。
倘若从被撕裂的第一行开始,我们带着觉醒的眼光,重新经历这段文本,就会发现表层文本之下的隐喻体系和主观叙述徐徐浮现出来。
其实这是一首有六节三十八行、中等体量的诗。关于弹琴的瘸腿老人:“蓝色”对应平静压抑的精神世界,“天堂”呼应“我喜欢”的强作欢颜——那么,这个“我”还能是谁呢?
如此,重读后的第二节(或者本诗实际上的第五节),也就不出意外地整体上构成了一个相当明显的隐喻:旅馆房间里脆弱的平静安宁,以及不时响起的琴声,构成“一张烟雾和白日梦织成的网”,网住的是西米克自己,一只“被逮住的飞虫”,以及旅馆里每一个像他一样小心翼翼掩盖起悲伤和绝望的人们。
在某种程度上“我喜欢”也同时是真实的:它是这破碎世界里的最后孤岛,用脆弱的平静容纳起一个个苍白惨淡的绝望灵魂,让他们得以获得片刻安宁和喘息,只要拒绝醒来就好。
然而,多讽刺啊——他说“多么暗,我看不清剃须镜里自己的脸”,这是写实,也是作者的自辩:把真实的主观文本和自我隐藏起来,与其说是一种炫技和对读者的恶意玩弄,倒不如说是作者自知但怯懦地拒绝醒来。
然而在第六节(或被重读的第三节)末尾,这个被小心翼翼营造出来的泡沫,终于被他自己无法遏止的鼻子一酸击中并重新爆裂:作者在此处袒露出自己,真诚并且无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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