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作者 / 张爱玲
除了祖师奶奶袍子上的虱子,和那点儿八卦,你知道她还写过诗么?“后张爱玲”时代被过度消费,我们离她,越来越远。掐指算来,这个爱美又随性的天秤座老太太如果活下来,也该有九十好几了,当年一起出风头的沪上姐妹虽早已魂兮飘摇,但要凑一桌麻将,想来还容易,杨绛、张充和或叶曼等依旧优雅,不见得不给个面子。幸好她逃得早!如此出言不逊——只能说,如果她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会原谅现在的我。
在现已出版的个人手稿中,张爱玲诗作仅存两首。可叹就这两首,她也仅仅是嵌在散文《中国的日夜》里,没特辟净土。“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作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重点是买菜,她可没打算专事苦吟,若问何故又写出来——很简单,她快乐!
学院派解诗,都讲究诗论。《诗与胡说》,唯一一篇张氏谈诗,但从题目到内容,哪点儿有正经论道的架势。笑话路易士《散步的鱼》太做作,骂顾明道小说写得烂,对烂小说家的死感到非常高兴……而对于新诗,她也不以为然:“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甭管唐朝人还是宋朝人,总之正襟危坐的不是本朝人。于是,在一个和今夜一样漫长的秋日里,张爱玲决定依着自己的性情,写一写落叶,和它的爱。
淡青,天的刀光,黄灰楼房,尘梦,金焦……如果说张爱玲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路易士的好句——“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被张赞为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如今张自己,也自然躬亲实践。至于黄灰、尘梦、金焦这些措辞,她自己曾坦白爱用“黄昏”、“珠灰”、“婉妙”、“splendor”、“melancholy”这些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因而常犯堆砌的毛病,当事人既如此,我们这些旁观者就不必多加臧否了吧,还是看她自己怎么旁观落叶。
本来“一叶落”这么简单的事,到了诗人笔下可就要“知天下秋”,张爱玲避重就轻,把它改写成一枚与影子相爱的大黄叶的奇幻漂流,叶子和影子像一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一个嘟着嘴吻上去,一个迎上去又飘忽躲闪,小情趣、小手段是不能缺少的,落叶欲擒故纵地装出中年的漠然,然后趁影子不备,一手捂住小心肝儿,手掌下还是蟋蟀般不安分的痒痒挠。叶子坠落的轨迹与故事进展的轨迹,线性的空间和时间巧妙耦合。怪不得买菜回来的张爱玲看得呆住,这充满童趣的一瞥,戏剧性地成了人生的一瞥——纵然命如尘梦,刀光剑影,但还是遇到了,落叶和虚妄的影子静静睡在一起,长的像永生。
分明是她和胡兰成。
张爱玲买菜回来,看到了落叶的爱。她还看到了什么?——
满身补丁的行人,穿着腌菜色棉衣的孩子,沿街化缘的道士,吆喝的小贩,闲着嚼舌根的老板娘,买肉的娼妓……
清一色的小人物,卑微得如同那落叶,飘忽在俗世里,周遭黄灰,尽是刀光般的苦难。但他们在中国的大地上生老病死,川流不息,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引人驻足流连。“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张爱玲的世界里不仅有刻薄的人性,还有菜市场。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她最懂中国人。风萧萧兮落木下,在她看来,也可以很幸福,很快乐。
诗是什么?诗是纵然在阴沟里,也依旧找得到的星空。
荐诗 / 曲木南
201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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