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爱的不是白,也不是绿

20140621

雪山短歌(节选)

1. 春眠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门。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
更让人昏溃。我做了个梦
梦见破烂的木门就是我自己
被透明的积雪和新月来回敲打。

2. 乡村教师
上个月那块鱼鳞云从雪山的背面
回来了,带来桃花需要的粉红,青稞需要的绿,
却没带来我需要的爱情,只有吵闹的学生跟着。
十二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
有点鲜艳,有点脏。

3. 桃花
有时候,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的轰响,
宛如惊蛰的霹雳。
闭上眼,瘦削的残花就回到枝头,
一群玉色蝴蝶仍在吮吸花蕊,一只漆黑的岩鹰
开始采摘我的心脏。

4. 我最喜爱的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上一点绿
好比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最喜爱的不是白,也不是绿,是山顶上被云脚所掩盖的透明和空无。

5. 山溪
石头的形状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着月亮。
新剥的树木顺流而下
撞击声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装入木桶。
沸腾之后,它们裹着两片儿碧绿晶亮的茶叶
在我的身体里继续流荡。

6. 山雨
从雨水里撑出一把纸伞,外面涂了松油,内面画了故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
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7. 初夏
夏天来得比春天还早,早过被草尖戳破的第一颗露水。
日头从碉楼背后的山里飘起来,
又沉入楼前两座山间的草坝。
干地,枯草,被溽热榨干了白皙的姑娘
都还幻想着来自雪山和恋人的滋润。

8. 冰川
闷声闷气的冰崩炫目得仿佛一切如常,只有淡蓝的阳光
从冰缝里渗出来。
香柏燃烧的烟雾与清香给了它生机,
让暗哑的土石突然消失,让我的身体和它由浅至无的肤色一起突然在山间颤抖、游移不定。

9. 野兰花
满山紫色的小火苗
烫不伤草龙浅绿的舌头,
却烫伤了牛、马回家时凌乱的蹄子
和散漫贪嘴的蝴蝶们
那鲜嫩的唇。

10. 雨崩
雾气从小草甸上蒸起,触了云脚,又落回屋顶。
刚被祝福过的白山羊开始了晚餐,不理会
从另一个方向拐过的稀薄的炊烟。
透明的暮色和涧水一直纠缠,分不清彼此。
懵懵懂懂的外乡人围坐草边,在雨里烤火、晒太阳。

作者 / 马骅

 

昨天早上一睁眼,就想起,马骅水遁澜沧江整整十年了。对6月20日这个日子的敏感,我自己都感觉诧异。恰好有那么几年的6月20日都有些事情让我记忆深刻,那些事情并不重要甚至无聊,只是在做的时候,突然就会想起,哦,今天是6月20日啊。比如2005年,和几个朋友来北京玩,那天特别炎热,我们在秀水街外面的台阶上闲坐,等一辆回济南的大巴车,屁股被滚热的台阶烫得生疼,我就莫名想起前一年,那一则报道支教青年坠入澜沧江的普通新闻。这样的记忆每年都在叠加。

十年前的北大新青年论坛还苟延残喘,马骅每过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就进城洗澡,顺便上网吧贴新写的诗,那是我们第一次陆续读到《雪山短歌》的前面几章。说实在的,他之前的诗,我感冒的不是很多,但《雪山短歌》很多句子第一次读便深刻在脑子里,想忘都忘不了。“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门。/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 /更让人昏溃。”“十二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 /有点鲜艳,有点脏。”“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偷睡的年轻汉子在青稞田边醒来,雪山上的花已经开了”……

我理解,《雪山短歌》是马骅对某种生活成功“金蝉脱壳”之后的刹那喷涌。这些带有魔力的诗句,每一次读,都有醒神、明目、清淤,加速血液流通的效果。但它并非在渲染一种浪漫的异域生存,而是抽身于自我的牢笼之后,明心见性地指给你看生命的本原。所以这些诗句都是有质地和纹理的,这些质地和纹理,都是未抽身之前生活的蚀刻,它们是全部诗意的酵母,咀嚼每一句之后所停留在齿间的那一点若即若离的苦味。有超脱,也有不释怀;有欢喜,也有暗里的忧伤;有希冀,但是在不期待的信念之上;有鬼魅,但是在明媚的照耀之中。这一组诗,不仅仅写出了神性,更写出了人性和物性;写出了绝望,更写出了虚无;写出了鲜艳,更写出了脏。

有的人在变老之前成功远去,有的人已经老了,远方,仍像一个泡影,欺骗他物理性地活下去。每年的这一天,他就想,哦,我还没准备好。他是一生都把自己困在自身的牢笼里面,因此,想想那些成功金蝉脱壳的人,便会嫉妒得发狂。

荐诗 / 流马
2014/06/21

 

 

题图 / 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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