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
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
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
作者 / 寒山
翻译 / [美国] 加里·斯奈德
In the mountains it’s cold
In the mountains it’s cold.
Always been cold, not just this year.
Jagged scarps forever snowed in
Woods in the dark ravines spitting mist.
Grass is still sprouting at the end of June,
Leaves begin to fall in early August.
And here I am, high on mountains,
Peering and peering, but I can’t even see the sky.
Han Shan
寒山诗如其人,大巧不工。这首诗就像一位年迈而矍铄的高僧在一个寻常的早晨的山雾里和你闲聊,“哎呀,这山里冷啊,不止今年,无始以来就是这样。你看那些尖的山峰常年积雪,深不可测的林海里雾气缭绕。仲夏时分,这里才长草;立秋还没到,叶子已经在落啦。嗐!”
最后两句,大概是老和尚沉默前的一声长叹里所包含的内容,不足为外人道。“我在这山里一住就是数载,虽远离世间尘劳,看这世界却仍如隔雾,看不真切。”
孤绝的山峰上藏着孤绝的开悟,繁华的俗世里上演繁华的迷失。
岁岁寒山,古今异耶?朝朝烟雪,无常行耶?芒种立秋,世间无外;草长叶落,山野不循。财色名食,凡夫汲汲;寒山野岭,道客欣欣。
你说古今漫长,而这山里年年一样的冷,古今有什么不同?世间东南西北哪个地方不遵循着二十四节气的规律,偏偏这山上一草一木都不与山下共春秋。世人沉溺五彩缤纷的欲望,唯独寒山沉迷于这雾茫茫的寒山——寒山是他的名,也是他的家,他的生活。
你说这世间,有什么是在改变的吗?有什么是不变的吗?又有什么追求是应该的、什么沉迷是不应该的?寒山啊,他想告诉你,却欲言又止。
古今的延绵,四季的更迭,世出世间,修行沉沦。这幽幽一席禅话,全包含进来了。至于音律对仗,则浑然天成不落文饰,又偏像巧合一样精准工整。唯有心如明镜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诗吧。
而斯奈德的翻译与原诗形成了有趣的反差。没有考究的音律,更平白如话,显得很自由;各种分词的使用又让这首诗充满动感。最有趣的是“high”这个词在英文中的双关。关于这个词,还有一个小桥段。
加里·斯奈德是凯鲁亚克的小说《达摩流浪者》中贾菲·赖德的原型,而小说中的寒山诗则全部采用斯奈德的译本。这部一群美国禅疯子的自传体小说中有“活的”他品读、翻译寒山诗的画面:诗人兼东方学家贾菲,坐在幽静简朴的小屋里的草席上,啜着搪瓷茶杯里的热茶读寒山的诗。贾菲与雷蒙(原型即小说作者凯鲁亚克)分享他翻译的这一首“山中何太冷”时,把“此有沉迷客”这一句翻译成了“and here am I high as a junkey”,也就是“而我在这里,爽得就像刚嗑过药的瘾君子”,并解释说,“这是我的翻译。它本来的意思是‘我兴奋得像山下那些酒色之徒’。我为了让它有现代感,才译成这样。”
这正是这本小说和那个时代的美国禅疯子的写照。用极认真的态度对待禅与生活,却用极轻佻的方式践行和表达。背包里背着全部的生活与希望,带着最幽默的笑容和最深邃的般若浪迹天涯。
正式的译本里斯奈德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胡闹,但“high”这个词被保留了下来,既有“高山”的“高”的含义,又有“极度兴奋”的意思(英语中嗑了药的兴奋状态正是这个词)。这个美国人对“沉迷”有着有趣又特别的见地。
寒山在美国的知名度比在中国更高。特别是对于“垮掉的一代”来说,寒山是绝对的精神偶像,因为他代表了他们所向往的没有偏见、没有羁绊、没有世俗追求的智慧和自由。他们向往中国的山水、诗词和行脚僧,为能够践行中国式的禅生活而自豪。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怀疑和摒弃在寒山诗中找到了共鸣和升华——禅疯子并不疯,那些在同样的房子里看同样的电视节目的人才是颠倒的。
于是这些年轻人学着想象中东方圣人的样子游山历水,读诵《金刚经》,在树下打坐,布施食物给饥饿的人。他们不浪费时间去想办法赚钱买房子和电视,而是直接去享受只有百万富翁才享受得到的快乐:登最高的山,看最美的风景,做自己当下认为最有意义的事——而不用等待被主流所褒扬的、虚幻的延迟满足。
至少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活出了自己的样子,他们是达摩流浪者。而这些是中国唐朝的寒山教给他们的。
我们又是谁呢?
愿我们终有一天都能够重拾生命深处充满智慧的天真。
荐诗 / 刘宛妮
2016/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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