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

你听见自己走在雪地上。
你听见鸟的缺席。
一种寂静如此完整，你听见
自己内心的低语。孤独
清晨复清晨，而夜晚
更孤独。他们说我们生而孤独，
孤独地活孤独地死。但他们错了。
我们因时间、运气或不幸
而抵达孤独。当我敲开
那根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
它发出完美的天籁之音，
纯然地传过整个山谷，
像一只乌鸦不期然的啼叫
在黎明前更黑暗的尽头
将我从人生中途唤醒。
黑白的我，匹配着这淡漠的
冬日的风景。我想到月亮
片刻后就要出来，从这些
黯淡的松树间，寻找白色。

作者 / [美国]杰克·吉尔伯特
翻译 / 柳向阳

BETROTHED

You hear yourself walking on snow.
You hear the absence of birds.
A stillness so complete, you hear
the whispering inside of you. Alone
morning after morning, and even more
at night. They say we are born alone,
to live and die alone. But they are wrong.
We get to be alone by time, by luck,
or by misadventure. When I hit the log
frozen in the woodpile to break it free,
it makes a sound of perfect inhumanity,
which goes pure all through the valley,
like a crow calling unexpectedly
at the darker end of the twilight that awakens
me in the middle of a life. The black
and white of me mated with this indifferent
winter landscape. I think of the moon
coming in a little while to find the white
among these colorless pines.

Jack Gilbert

但丁在《神曲》的开篇，写行至人生的中途，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这森林是荒野，是险恶，是举步维艰。吉尔伯特的《订婚》中也写人生的中途，在空旷寂静的雪地中行走，被敲击冻结的木堆里一根圆木的声响唤醒。在诗的情境里，这一声响如同乌鸦在黎明前更黑暗的尽头处的鸣叫，响彻山谷，是完美的天籁。

全诗从“你”行走在雪地上开篇，雪中的行走、鸟的缺席、心灵的悄然自语，孤独这个词被孤零零地挂在诗行中。以“你”之口言说至此，第三人称的“他们”出场，抛出普世的哲学认知：人生而孤独，孤单地活，也孤单地死。可第一人称的“我”，带着诗人本身的笃定，说出否定：“但他们错了。/ 我们因时间、运气或不幸 / 而抵达孤独。”之后果断转入对那一根圆木的敲击，回响穿透心灵，完成了对孤独的又一重礼赞。最终黑白的“我”与冬日的淡漠融合，月华也照向这孤独的林间。

虽然否定了普遍的哲学意义上对人生孤独的理解，这首诗却完成了对孤独的礼赞和传神描绘。在躲避声名，长久隐居着生活的诗人这里，孤独不是一种宿命，而是一种偶然与选择，是一种“抵达”。人生的中途，这样的选择与抵达，意味着对生命的洞察与理解。读到这里，想起另一位诗人周梦蝶的句子，“我选择寂静。铿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坠落，万方皆惊。”

杰克·吉尔伯特是美国诗歌史上的一个传奇。“他从小受苦，但成年后对世事漫不经心。他凭处女诗集一举成名，但他避名声如瘟疫，一离诗坛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过许多亲密的女人，但大多时间是孤独一人生活。他在匹兹堡出生长大，但长期在希腊等地漫游，在旧金山等地隐居。”这样的介绍，不免会遮蔽些什么。

实际上，他的漫游和隐居，往往意味着孤身一人的生活。在一首题为《歧途》的诗作中，他猜测上帝会责怪他：“是你自己选择了 / 这样生活。我建了城市，那里的一切 / 合乎人性。我造了托斯卡纳，而你 / 与岩石和寂静一起生活。”这是他的选择，与孤独订婚，“抵达孤独”，洞悉生命的秘密。这样的孤独生活，自然会有对自我的拷问，对孤独的审视、珍视，像这首《订婚》，让我们惊讶：原来还有人如此珍爱孤独，与孤独订婚。

荐诗 / 颜岐

2016/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