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语

仅凭嚼烂碎裂的词语，
我和他相互倾听。
他，即是我，规劝着，提议着，
说着谎言哭着笑着。

忧闷转瞬变欢喜
传染我，于是我们
彼此倾心
开心不需要理由，
一勺盐就已足够。

当他沉默，我就喋喋不休，
我们这一对死生之交，
共同对付敌人一帮：
我历数我的，
他清算他的。

接着，我们回顾自以为爱过
一次，数次和数月的女人，
在床上，地毯上以及站立着
进行的肌肤之欢：
那些言之凿凿，
又迅速沉寂的爱。

我们陷入了争吵，互相咒骂，
直到他不再那么确定，
从他的名单上划去三个，
最终划去了五个名字，
于是，我们变得忧伤
和从前情形一样。

现在，他想变成我，我想成为他，
做一对永不厌憎的朋友。
我们再次对天发誓，
要互相讲述故事，直至死亡来临，
紧要关头就来点笑话。

至于死亡这件事，
我俩想法一致：
只有在那
不带家具的虚无之地发生的事，
才是一个永恒之问。

作者 / [德国] 君特·格拉斯
翻译 / 黄雪媛

Selbstgespräch

Allein mit Wörtern,
die zerkaut zerfallen,
hör ich ihm zu, er mir.
Er, das bin ich, der abrät, vorschlägt,
lügt weint lacht.
 
Hat schlecht Laune, gibt sich gutgelaunt
und steckt mich an, so daß wir uns
in Heiterkeit gefallen,
die keinen Anlaß braucht,
nur eine Prise Salz.

Er schweigt, ich rede auf ihn ein.
Gemeinsam sind uns tote Freunde
Und quicklebendig viele Feinde:
Ich zähle meine,
er zählt seine.

Jetzt listen wir uns Frauen auf,
die wir einmal nur, mehrmals, monatelang
im Bett, auf Teppichen, im Stehen
zu lieben meinten: wortgetreu,
dann rasch verstummt.

Nun streiten wir, beschimpfen uns,
bis er sich nicht mehr sicher ist und drei,
dann fünf von seiner Liste streicht.
Jetzt sind wir traurig,
wie so oft danach.

Jetzt will er ich und ich will er sein,
als Freunde, die sich nie mehr hassen wollen.
Wir schwören uns zum wiederholten Mal,
einander bis zum Schluß Geschichten zu erzählen,
notfalls Witze.

Was unsren Tod betrifft,
sind wir uns einig:
Nur was
Im unmöblierten Nichts geschieht,
bleibt eine immergrüne Frage.

Günter Grass

世界各地的读者，首先是把君特·格拉斯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德语小说巨匠来景仰；作为诗人的格拉斯，是在他离世后，才向人们缓步走来。

这首诗选自格拉斯的遗作《关于有限》，一部176页的诗歌散文与绘图合集，去年8月才在德国问世。在这本最后的小书里，生前被誉为“德国良心”的格拉斯不再书写政治和罪责，笔端流淌着的，是耄耋之年的生之留恋和死之思考。我们仿佛听到格拉斯的喃喃独语，这位一生担负着联邦德国战争反思和道德重建责任，“以写作抵抗遗忘”的文学大师从未变得如此亲近、素朴。所有生活的经验、创作的经验、爱的经验，浓缩成“一勺盐”，有它就足够去回味。

在诗中，格拉斯回顾着，历数着，清算着。“我”与“他”——另一个自我，休戚与共，同悲同喜；既是狭路冤家，又是生死莫逆。在“我俩”之间，展开的是一场浮士德式的“人心”与“道心”的较量，是黑塞的“纳尔齐斯与哥尔德蒙”的分离聚合，也是“荒原狼”体内“狼性”与“人性”的共舞。最终“我”和“他”彼此倾心，合二为一，走向生命的“Endlichkeit”（有限）。格拉斯一生都在构筑小说的宏伟宫殿，其小说语言包罗万象，丰富奇幻。而作为诗人的格拉斯，不再费尽心思雕琢语词。这首诗的语言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粗砺直白，一涌而出，呈现的却是岁月即将落幕的真实坦荡。

“死亡”是永恒的哲学命题。菲利·普拉金的《晨歌》中有这么一句：“大多数事情从来不会发生，但这件事会。”格拉斯把死亡描述成一件“不带家具的虚无之地发生的事”。在进入它的领地之前，“我俩”要“不断地讲述故事，关键时刻再来点笑话”。这是格拉斯站在生命的边境上，望着对面虚无之地的自我解嘲和自我觉知。这个睿智、厚重、一生都保持警醒的灵魂如今已沉睡一年多了。但毫无疑问，格拉斯的文学之灯照亮了身后那“虚无之地”。阅读格拉斯的人，也将获得一扩展灵魂限度的精神操练。

荐诗 / 黄雪媛
2016/12/08

题图 / Vincent Giarra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