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三十四岁，在德国北方的一个大学图书馆书架上初遇希尔德·多敏，同年她以96岁高龄去世，德国多家媒体报道了这位二战后最受德国读者欢迎的犹太女诗人，称她为Dichterin des Dennoch——依然（相信）的诗人：依然相信德语，依然相信奇迹。写诗成为生命中的奇迹，成为失去母亲和母国的流亡岁月一朵可以支撑身心的玫瑰。唯有在诗歌中，故乡的苹果树才能与异乡的芒果树并排而立，羊羔和狼群才可以和平相处；唯有在诗中，游戏才能重新开局，亚伯将重新站起身，该隐重新成为他的好兄弟。

“不要坠入疲倦
而是为奇迹
轻轻地
递出你的手
像迎接一只鸟。”

在过去十八年岁月里，我零零星星地翻译和介绍她的诗歌，但是，直到我抵近52岁的这个夏天，我才真正住进多敏诗语的花萼，感受她滚颤的泪珠轻轻落下，跟随她走动到月亮的另一面，与她真实的日子团聚；

什么是真实的日子？真实的日子里，能听见时辰在心房滴答作响；双脚行走于道路，能感受到被大地承托；能听见鸟的鸣啼，能驻足观看河水的涟漪，能安然躲进睡眠的果壳，如同蜷缩进母亲的怀抱。真实的日子，是世界向你敞开的日子，心的宫殿也敞开道道大门，以信任的姿态。

多敏四十多岁开始写诗，1959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只有一朵玫瑰支撑》，那年她50岁，如同新生。为何我直到今年才与她重相逢，因为我相信，现在的我可以懂得她了。中元节之后的阴历七月十五晚上，我在苏州河边散步，走上一座桥，我突然想起她的一首诗最后两行：

“这微笑，
这舍弃。”

刹那间我无声地笑了，我站在桥上微笑，对着深蓝的河水，对着皎皎的明月。我不知道我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舍弃了什么。52年的岁月，像这微笑，那么明亮；像这舍弃，那么轻盈。

这个夏天，我完成了多敏诗选的翻译，托付给了信任的出版社。数月之后，多敏将获得一个汉语的居所。“为我造一座房屋”，多敏曾在诗中请求。我实现了我对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