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给父亲读诗

我给父亲读诗
他躺在床上
以呻吟声唱和
往事像蚊子般在耳畔盘旋
飞向我们的结局

诗人是时代的搅局者
他们花心
一如他不与人言的冲动
一个个名字铿铿锵锵，花团锦簇
而最终成了我的书签的
是他的表字

总有一个时刻可以独自忧伤
总有一种生活无以名状
裹挟我们一生的从来不是清风白云
只有鹅毛细雨
和吹弹欲破的感情

这首诗是四分二拍子的
却终究过于完整
我只需要一个反复记号
远处炊烟升起
我以为是他灵魂出窍

他头上的吊针滴滴答答
一直如此
从不留恋，也不算计
末路终离别
他就是那个为自己敲钟的人
不能强悲哀

2. 致父亲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醒来时
你还没有醒
我总是试图想象
却不料想身临其境
你活像一条离水的鱼
我们被提前透露剧情

你发现了什么
我就失去什么
谁顺从了你
谁就决定了你
你何时爱上你的归宿
我们便何时真正释然
我们在哪里重逢
哪里就是我们的故土

父亲，我厌恶你
我决不回忆那些遥远的日子
也不后悔可以后悔的抉择
——父子之间，沉默是最合适的

你了解我的经历
但不会再得知我往后的遭遇
我恰恰相反
“人的一生不是用来总结的”
这是我对你一生的总结

3. 站在父亲的墓旁

站在父亲的墓旁
犹如置身于湍急的河流之中
一个个漩涡倏尔而逝
我们之间的误会永远无人知道

父亲坐在他的墓碑后面
我从未见他如此沉默
仿佛是他
看到了他的父亲

人们要付出什么
才能把一块块石头
凿打成墓碑？
当每一块石头越来越轻，每一个人
就越来越空

阳光照进我的脑门
在大雪过后，我坐了下来
旁观这一切
父亲的声音从云上传来
仿佛我们的故事
就在那里发生

4. 坐在父亲的墓旁

坐在父亲的墓旁
仿佛早就应该这样
树洞总是寂静的
墓园和我们多么干净

重复的日子终会变得新鲜
花儿缠绕着墓碑
缠过了我的心
往上长
它不知道该如何结束

当大风吹起枯萎的树叶
当露水模糊了整个墓碑
他也在冬天的早晨缓缓绽开
就好像我们的生活
还能重来一遍

这是男人之间命中注定的对峙
我倒下一抔土
覆盖掉他遗忘的事物
我似乎错过了什么
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

5. 最后的话儿

父亲
我捧着你的骨灰罐
翻山越岭
就像小时候
你带我去公园
孤独的人
往往更相信宿命，反之
亦然

沿途的风景
来自我们熟悉的画卷
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
我似乎轻松翻过
又似乎
一直没有迈越

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
我需要脱下
多少躯壳
但当我们回首前尘
这趟旅途
又是多么顺利

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如何爱惜
自己的灵魂
调整自己的步伐
好让我和你
陷进同一个黄昏

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
总有两条路
殊途同归
从一对父子
到一对对父子
准会从两个世界
回味起
同一件事

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
老是一个山头
接着一个山头
你在我手里
温纯而文静
这是我们
所不曾设想的

还有更多事情，我和你
都不曾尝试
但作为独子，我注定
要过上
两辈子的生活

山岗上
除了我和你
只有风
这就是整个世界
该有多好

每个清晨都是相似的
早起的旅人
在幻觉中
拼凑自己的岁月
终将一一落空
正如你所说的

只有那白云
才永无尽头

作者 / oldfive

 

 

这首诗让人想起《圣经》中“浪子回头”的故事（路加福音15:11-32），这故事说的是一个父亲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强分掉一部分家产，弃家远游，结果耗尽资财流落到饥荒之地，连猪食也吃不着。他悔恨思归，知道在父亲那里做个雇工也强于流落在外。当他回家去，父亲远远望见，就来拥抱他，“儿子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父亲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可以吃喝快乐。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荷兰画家伦勃朗在生命晚期，也是他的一个儿子死去的第二年，依据这段故事的场景创作了一幅大型油画《浪子回头》（见今日题图）。

这一组诗中的父子走过的是相似的心路。儿子悖逆、厌恶父亲的生命之路，疾病与死亡依然将两人拉在了一起，不，把父子拉在一起的还有血脉，除了那个父亲，没有人有义务在你幼时捧起你，然后送你出门；除了那个儿子，也没有人有资格抱着你的骨灰罐翻山，带你回乡。裹挟我们一生的“吹弹欲破的感情”美好又脆弱。当儿子长大，父亲从孩童眼中那个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男神，变成了一个懦弱疲惫的人，儿子只想远离他，以嘲讽来刺他。争吵与对峙，是两代男人永远的沟壑。

当身体脱出母胎有乳水喂养，当精神脱出父胎该以何为依傍？

我厌倦那些白天里赞颂父爱伟大的言语。愤怒、怜悯、憎恨、信靠、怨责、感激、叛逆、依赖……这一切的绞碎再总和，才是父子之间的真相。

幸运的是，故事最终是团圆。父亲“温纯而文静”地躺在我的手中，变成了软弱无助、需要照料，也不再动弹的那一个；儿子抱着父亲的骨灰罐走过重重山岗，“我”终于与父亲和解，也与自己和解，原来爱惜自己的灵魂，与父亲一起步入归家的黄昏是最好的事情。“浪子回头”不仅仅是儿子重新回到父亲身边，而是儿子真正理解了父亲，并成为了照管着那一个的“父亲”。

可这一切说起来都太轻易。

“只有那白云
才永无尽头。”

祝父亲们和儿子们快乐。

荐诗 / 范致行
2013/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