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更高深的恋爱

20140403

十四行

之一

每次当我想起它时,我的官能
在突然的显示里顿感到狂喜;
同时四周冷风和雷雨都已经
缓缓地消失,已经埋没在大地。
一切往昔曾被摒弃过的欢乐
如今都变得更大而难以估计;
从前心里是飘忽无定的旅客
终于如倦鸟知还,此刻已安憩
在温暖的巢里,决意再不离去。
我虽然不知道以后仍否能够
保持现在的幸福,但真的假如
不能时,我也会爱它如旧。
这难以触摸的追忆一如梦中
现在的路:永远光亮,永远迷濛。

之二

我沉思时常常想起
一个个的回忆跟随
昏暗的起伏和息止
一个个结成的朋友,跟随
寂寞和冷清的时分
谈更高深的恋爱
这时生命中的星辰
将再一次在眼前展开
而那昔日眩惑的梦
和未来的理想时代
都从天空进入坟墓
如今在山和山之间
呼召之声已不存在
世界只是一片模糊

作者 / 叶维廉

 

在第一首,关键字眼首行就出现了,是「它」。如果是「她」而不是「它」,一切更易把握,然而也就流于庸常可见的情诗。是「它」,在如此温存的语境里制造出迷人的混沌,消解了「她」可能的狭窄和单一,让迷濛与光亮同在,幸福包裹起寂冷,矛盾的特质悄悄渗入一首看似和谐的诗。和作者一样,我多么热爱「它」,那是难以言传的状态,是确定前的模糊,是天赐的,稍纵即逝的神迹,更值得回味而非当下占有,它──怎能不在突然显现中带来通透的狂喜。

在第二首,一个句子异军突起,于第六行响起,「谈更高深的恋爱」,在呼召声消失,世界模糊,理想和未来顺着天空进入坟墓之际,除了恋爱还能做什么,但爱的支点在何处?第一首中的「它」于此呼之欲出,化为星辰。一个个回忆,一个个朋友不能构成爱的高度,却是沉思里不断的积累,终于为所有的绝望、倦怠、眩惑、终结,镶嵌上美的边框。

在有限的阅读里,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叶维廉在我印象中更是个学术人、诗评家,而非诗人,这让他许多诗歌的语感、意境略显干涩、有匠气。幸运的是,读到这两首惊艳之作并不晚。两首十四行写作于五十年代,作者尚不足三十岁,是不是尚未受到全面的「学术」浸染?青春跟珠玉般清澈的字句有关,却掩不住沧桑沉浮才能打磨出的幻灭感。两首诗写作相隔两年,而在两个选本中都被列在一处,是作者和选编者悄悄强调其内在联系?

在已逝的青春和相继的中年里,这两首诗常在回味中被我混同于穆旦、冯至、甚至梁宗岱翻译的莎士比亚。原来诗歌真可以让肉体带电、灵魂飘远,原来十四行是如此美妙。如果世界无望,读诗、写诗也许构不成拯救,却一遍遍重现着拯救的样子,「谈更高深的恋爱」,难道不是每个人藏着的渴望。

荐诗 / 亢霖
2014/04/03

 

 

题图 / huebu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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