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和小公主

当我们穿越草地，草割痛了
我们的脚－－你，才十三岁
穿着男人的制服，太大，这是象征，
说明我们在一起已有多少年。

我采草莓，放在铁皮罐中，
搁在树桩上，算一顿晚餐，
夜晚或早或迟总要来临，
而群鸦飞起，遮满了西天。

我要你查看这禁闭我们的
结实的黑夜，但你说，不。
你太疲倦，翻身就睡着。
我也睡，梦中我听见马把你带走。

当微风停歇，又是一个
早晨。醒来吧，是动身，
走进天庭荒野的时候。今晨，陌生人
给我们吃的，我们这么远走来使他们惊骇。

又是夜，但今夜有所不同，
你走路时脚好像没有碰弯
草叶；你对我十分信赖；
飞蛾碰撞我白炽的前额。

风声呼啸。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
我们会醒来，因为我们从高崖
跌入了这白色的、宝贵的夜空。
你会说：“你和我，我们曾如此生活。”

作者 / [美国] 约翰·阿什伯里
翻译 / 赵毅衡

The Young Prince and the Young Princess

The grass cuts our feet as we wend our way
Across the meadow-you, a child of thirteen
In a man’s business suit far too big for you
A symbol of how long we have been together.

I pick the berries for us to eat
Into a tin can and set it on a stump.
Soon or late, lateness comes.
Crows come up out of the west.

I want you to examine this solid block of darkness
In which we are imprisoned. But you say, No,
You are tired. You turn over and sleep.
And I sleep, but in my sleep I hear horses carrying you away.

When the breeze is finished it is morning
Again. Wake up. It is time to start walking
Into the heavenly wilderness. This morning, strangers
Come down to the road to feed us. They are afraid to have us come so far.

Thou by the Indian Ganges’ side
Night comes, but this time it is a different one.
Your feet scarcely seem to touch the grass
As you walk; you have confidence in me;
Moths bump my incandescent head

And I hear the wind. And so it goes. Some day
We will wake up, having fallen in the night
From a high cliff into the white, precious sky.
You will say, ‘That is how we lived, you and I.’

John Ashbery

这首诗是我一生都无从模仿的梦境。

犹如两个流亡的国度，两个孩子在这空旷的世上没有来由地走着。太大的制服，被草割痛的脚踝，铁皮罐中的草莓，群鸦遮没的西天……不必去看后头有无追兵，那优美却禁闭人的“结实的黑夜”也可以是腾跃而起的马，随时把人带走——“你”沉睡在无边天地里，霎时间或许会忘了“我”。

这无缘无故的旅程，没有历险的兴奋，没有回家的欢愉，这一夜和那一夜有何分别，这个梦和那个梦哪个更长？终点却突兀地出现了，但又似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醒来即为动身之时（那么也是起点）。陌生人像是沿着长长的天梯，下来喂食两个孩子。他们仿佛等待已久，仿佛天庭荒野里有两顶蒙尘的冠冕（王子和公主似乎总在“愿望还可以实现的古代”）。他们只是预想不到，两个孩子要走这么多年的路。

这个夜晚不同寻常的迹象在于，“你”行走时不再被草割痛双脚，或许如鹿般轻捷；“你”依赖“我”，如同飞蛾扑火……似乎一夜之间就永久地长大了，也不再有旧日的创伤来搅扰。然而，他们从高崖跌入夜空。这才使人惊骇，要怎样，从何处，才能坠落，而不是上升到高空？

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谁，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像美丽的烟火炙烤着的影子，烧到手指，才叫人醒来。可他们一直无缘无故地在梦里走，我一直无缘无故地在梦里叫喊，如同一匹仓皇的马，无处落脚。当我早已厌倦那些虚张声势的感伤和绝望，我却怕醒来是更深的荒凉——永恒的纯真既不在过去，也不在将来，更远离此时。

而死亡是太过轻捷的修辞。永恒呢，更像是孩子们在捕风捉影。但你会说：“你和我，我们曾如此生活。”这话像滚烫的火印，烙在我们白炽的前额上。

荐诗 / 匙河
2014/10/12

题图 / [韩]金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