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
大多一年只见一次
我们并不怨恨，只是陌生
陌生得如同不得不挤在
同一个巢穴里的布谷鸟和大苇莺
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在一起，谁不是那只
擅于伪装的布谷鸟？

通常，我们在餐桌前相聚
仿佛出席一场预谋已久的
大堵车：每个人
被困在现场，却没人
愿意真正下车，大家
待在自己的车里就仿佛
待在自己的生活里
顶多摇下车窗，轻描淡写

不够老练的会有错觉：
我们是同一棵树上长出的
不同枝桠，本该手足相连
其实呢？我们都崇拜家庭生活
也就是崇拜——自己的生活
在那儿，我们是上帝
好房、好车、好子女、好学校
好像能比较的才是最好的

聚会和节日本身一样让人沮丧
我们真该只在葬礼上见面
要感谢“只生一个好”的远见
独生子至少不用争宠
即使父亲表现得像个正常生活
的僭越者、钟楼怪人
或是十足的白痴，也不用担心
你们的爱逾越陌生人的本分

作者 / 高亮亮
选自 / 高亮亮诗集《恶与新婚》 中国诗歌学会微信公号

“十一”长假的副作用还没有完全逝去，这个依旧上班且雾霾深重的星期六，就像长假的尾巴，扰乱着人们早就习惯了的生物钟。

长假是家庭聚会的日子，对那些害怕聚会，亲戚们坐到一起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朋友们来说，这是一首典型的反治愈诗。

“聚会和节日本身一样让人沮丧/我们真该只在葬礼上见面”。这种沮丧的感觉，在诗人“冷眼旁观”的态度和疏离的思考之下，有一种特别的不可稀释的人生况味。

这首诗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小说，叫《过年》，作者宇文光，主题也是有关节日和亲戚聚会的。那小说的气味、调子和这首诗很相似。我非常喜欢那个小说，很多年过去了还记忆犹新。因为它和这首诗一样，写出了人类在某种具体情境下普遍的荒诞。

和那篇小说一样，这首诗描写的是一幕典型的中国场景，没有什么理解上德障碍，但确是提出一个貌似“不够老练”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亲戚”到底是一群什么人，他们每个人究竟是谁？亲戚之间手足相连，不是原本应该温情脉脉，其乐融融吗？还是亲戚关系本来就是一种虚伪的关系？既然这样的相聚像一场车祸那么难堪那么悲惨，为什么又没人“愿意真正下车”，逃离车祸现场？

必须要说明，“下车”这个词在这里出现了一种微妙的歧义。第一层含义是我的误读：没有人真的愿意逃离车祸现场，因为生活和亲情的假象需要维持；另一层含义才是诗人所要表达的：“车”代表各人自己的世界，不愿意“下车”就是不愿意走出自己的生活：“我们都崇拜家庭生活，也就是崇拜——自己的生活”。

亲戚是一种古老而陌生的关系，一种先天的未经选择的关系，也正因如此，它甚至还不如熟人、朋友甚至网友来的亲切。你和亲戚聚会时，到底为了什么而聚会？血缘？亲情？或者仅仅只是一个仪式？当你低头玩微信时，你会接受亲戚发来的“加好友”请求吗？为什么亲戚还需要加好友？难道亲戚不是比好友更亲的一种关系吗？如果加了好友，你是准备拉黑他还是再偷偷创建一个新的微信号？

亲戚的真正面目，或许就是这另一种意义上的陌生人。面对这样的陌生人，你是愿意下车交谈，还是想赶紧逃离呢，习惯了独处的大苇莺和彼此陌生但善于伪装的布谷鸟们？

荐诗 / 流马
2014/10/11

题图 / [美]Andrea Kow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