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秋如綫 
我说命运玩着不计分的游戏，
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
歌特式风格再度胜利，
让你兴奋——无需可卡因，或大麻。
我坐在窗前。窗外，一颗白杨。
我如果爱，爱得很深。这不常发生。
我说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得到女孩的膝，谁还要她整个人？
现代纪元掀起的灰尘令人恶心，
俄国人的目光落上爱沙尼亚的尖顶。
我坐在窗前。饭已吃完。
我在这儿曾快乐过。但我已不再快乐。
我曾写下：灯泡恐惧地注视地板，
爱，虽是行动，却少了动词；
欧几里德认为消失的一点化作了零，
这不是数学——这是时间的虚无。
我坐在窗前。坐着坐着
想起我的青春。有时我笑一笑。有时啐一口。
我说树叶可能毁灭幼芽，
养料掉进休耕地——哑弹；
平坦的原野上没有阴影，大自然
徒劳地播撒树的种子。
我坐在窗前。双手锁膝。
沉重的影子与蜷缩的我相伴。
我的歌走了调，我的嗓音沙哑，
但至少没有和声能将它伴唱。
人们深知，这种谈话没有价值，
——没人站在我的肩膀上。
我坐在窗前的黑暗里。如一列快车，
层层波浪在舞动的窗帘外撞击。
我忠诚于这二流的年代，
并骄傲地承认，我最好的想法
也属二流，但愿未来将它们视作
我挣脱窒息的纪念。
我坐在黑暗里。难以分辨
内心的黑暗，与外面的黑暗，哪个更深。
作者 / [美国] 约瑟夫·布罗茨基
翻译 / 冯冬
Я всегда твердил, что судьба – игра.
Что зачем нам рыба, раз есть икра.
Что готический стиль победит, как школа,
как способность торчать, избежав укола.
Я сижу у окна. За окном осина.
Я любил немногих. Однако – сильно.
Я считал, что лес – только часть полена.
Что зачем вся дева, если есть колено.
Что, устав от поднятой веком пыли,
русский глаз отдохнёт на эстонском шпиле.
Я сижу у окна. Я помыл посуду.
Я был счастлив здесь, и уже не буду.
Я писал, что в лампочке – ужас пола.
Что любовь, как акт, лишина глагола.
Что не знал Эвклид, что сходя на конус,
вещь обретает не ноль, но Хронос.
Я сижу у окна. Вспоминаю юность.
Улыбнусь порою, порой отплюнусь.
Я сказал, что лист разрушает почку.
И что семя, упавши в дурную почву,
не дает побега; что луг с поляной
есть пример рукоблудья, в Природе данный.
Я сижу у окна, обхватив колени,
в обществе собственной грузной тени.
Моя песня была лишина мотива,
но зато её хором не спеть. Не диво,
что в награду мне за такие речи
своих ног никто не кладёт на плечи.
Я сижу в темноте; как скорый,
море гремит за волнистой шторой.
Гражданин второсортной эпохи, гордо
признаю я товаром второго сорта
свои лучшие мысли, и дням грядущим
я дарю их, как опыт борьбы с удушьем.
Я сижу в темноте. И она не хуже
в комнате, чем темнота снаружи.
Иосиф Бродский
不要怪我脑洞开得大，这首诗竟然让我想到南唐李煜那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有两层意思：第一，坐在窗前浮想联翩和凭栏远眺思绪万千的同构性，触发了这种脑洞；第二，二者的表达都有某种“去国之思”。
但同为“去国之思”，又有大不同。李煜是做了囚徒的亡国之君，布罗茨基是要被迫流亡的“懒汉和寄生虫”（列宁格勒法院对诗人的判词）。这是布罗茨基离开苏联之前写给朋友洛谢夫的一首诗。洛谢夫是布罗茨基的研究者和传记写作者，在苏联时期曾多次帮助布罗茨基发表作品，并称因为布罗茨基已经在诗歌里替他说出了一切，所以放弃写诗。后来，洛谢特也流亡美国。
“命运玩着不计分的游戏，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不计分的游戏”就是没有输赢的游戏，就是纯碎用来杀时间的无聊游戏，诗人在第一句就明白地告知命运的本来面目。在鱼子酱和鱼之间，可能鱼子酱更容易开罐即食吧。既然命运如此无聊，就没必要活得那么精细。
“歌特式的风格再度胜利”，这里似乎说的是窗外的建筑。我们无从知道在布罗茨基时代，代表共产主义的苏式建筑和传统的哥特建筑在城市中的比例，不过以我个人印象，苏式建筑和哥特建筑，其实有着近乎相近的气质——同样的高大、庄严、刻板、冷漠，充斥着道德压迫和镇压式的强力威慑。在这里，诗人其实暗示苏联的日常生活弥漫着一种歌特式的恐怖，但却又带给人吸毒式的兴奋（想一想我们的十年浩劫，好像每个人都发了疯）。
“我如果爱，爱的很深。这不常发生。”诗人在第一节的末句明确表达了面对这一切的态度，那就是：冷漠，无论是对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种命运，还是窗外那棵白杨，还是一个具体的人，甚至诗人自己。
所谓“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的意思在于，个体意义大过群体，群体只是个体的延伸，是个体的部件，而不是个体的容器。喜欢一个女孩的膝就够了，谁还指望得到她的整个人？这是明显对第一节第二句的呼应。粗鄙的时代，“吃”无所谓精细，“爱”也可能仅仅止于色欲。所以说“现代纪元掀起的灰尘令人恶心”。这灰尘，在当下，等同于我们的雾霾。
如何拯救这样的恶心，唯有宗教，所以接下来这一句是：“俄国人的目光落上爱沙尼亚的尖顶”。在这里，虽然即将被驱逐，布罗茨基仍然坚定自己俄国人的身份。“爱沙尼亚的尖顶”也许是视线之内的可及之物，也许是想象，指的当然就是教堂。爱沙尼亚曾经是中世纪的文化中心，这里以拥有众多不同风格的教堂而知名。基督教路德宗、东正教、天主教等不同宗教派别，巴洛克、哥特等不同建筑风格汇聚一城。
第三节，“灯泡恐惧地注视地板”，让人联想到的是诗人在白炽灯下的接受审讯的图像。“爱，虽是行动，却少了动词”，在这一节，诗人回顾起曾经的青春和爱情，再次强调了对爱的那种冷漠、倦怠的态度，同时，对逝去的青春报以嘲讽。
第四节，虽然写下了树木、种子和原野，但描述的却是一派死亡与萧条的景象。为什么树叶会毁灭幼芽？为什么养料掉进耕地却成为“哑弹”？在丧失信仰的土地上，在没有自由的国度里，种子落在地里，无异于落在石头上。“树叶毁灭幼芽”的修辞，让我联想起前两天推荐的张枣的那句：一棵树“在叶子落成的托盘里吞服自身”。树叶在这里是腐朽事物的象征，阻挡着新生力量的崛起。
第五节和第六节，是诗人的直抒胸臆时间，再次强调自己歌声的独特性，“没有和声能将它伴唱”，“没人站在我的肩膀上”。“我忠诚于这二流的时代”以下四句，明明白白地承认，在一个二流的时代，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可能难以超越时代的二流，但即便如此，只要不停止去思考，一切都是有价值的。这首诗写下来就是为了挣脱、突破这种体制性“窒息”的纪念。
一个人与时代的抗争，到最后，要比拼的也许就是：“内心的黑暗，与外面的黑暗，哪个更深”！
荐诗 / 流马
2017/01/18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