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作者 / 纪弦
对了解一点现代诗的人来说,纪弦这首诗未免太有名,有名得都不知道它到底好在哪里,有名得现在读起来,感觉也就是just so so。某天读睡一个朋友,也是我们的声优杉梓同学偶然向我谈及这首诗,提到张爱玲对纪弦这首诗的评价,倒引起我一点兴趣。
张爱玲说:“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读完这段印象式的赞誉之词,我就很想知道张爱玲是在什么情况下给了纪弦这样高的评价,毕竟,张爱玲写小说是好手,对诗的眼光有没有那么精准,还很难说。
然后我就找到张爱玲的那篇叫做《诗与胡说》的文章,发表在1944年8月的《杂志》月刊。由此得到一个信息,纪弦(路易士)这首诗应当写于1944年之前的抗战时期,也就是诗人的大陆时期。这个信息更新了我一个很大的误读,因为之前我一直把这首诗想象成诗人在台湾的生活场景。时代和地域背景的陡然变换,你不禁要重新来认识一首诗。因为这风也不是台湾的风,这归鸦也不再是台湾的归鸦,这青菜汤的淡味里也不再是对台湾的滋味的想象,而是多了些大陆的烟尘。
张爱玲在这篇文章里很促狭地把他和鸳鸯蝴蝶派小说放在一起嘲讽,后来读到这首《傍晚的家》,才有些改观:“把路易士和他深恶痛疾的鸳蝴派相提并论,想必他是要生气的。我想说明的是,我不能因为顾明道已经死了的缘故原谅他的小说,也不能因为路易士从前作过好诗的缘故原谅他后来的有些诗。但是读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
有趣的是,在这篇文章里,张爱玲也谈了他对中国新诗的看法:“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张爱玲看来是不太满意“新月派”的作诗方法,反而倾向纪弦他们的现代体了。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对于这“凄凉”,我其实一直有一种比较促狭的看法,觉得这里面有明显且刻意的对家庭生活之无奈、荒诞和郁结的表现。“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定时的唠叨),“几年前的旧事”(也许是被反复提及且并不愉快的旧事),“青菜汤的淡味”(厨艺不佳),如此种种每天都在重复上演,如何不让人感到“生之凄凉”?
这种促狭的看法其实笑一笑也就过了,既然谈诗,不免还是要郑重其事一点。这“凄凉”自然并非诗人一茶一饭具体的“凄凉”,乃是人生更广大更普遍的“凄凉之境”,是诗人在晚饭时分的特定时刻,自家小院子的特定情境下,通过小小一碗青菜汤,突然捕捉到或者意识到的一种“凄凉”的存在感。有人指出,虽然纪弦用的是“凄凉”一词,但表达的却是“荒凉”之感,不无道理。我们都知道夏志清在评论张爱玲时,首先指出其小说“苍凉”的人生意味。在这“苍凉”、“凄凉”,和“荒凉”之间,确实是有某些共通之处,足以打动张爱玲,也打动很多人的。
荐诗 / 流马
2014/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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