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141228-前世

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作者 / 陈先发
选自 / 《写碑之心》,长江文艺出版社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开篇前四句非常惊人,一下子就把人抓住。逃到蝴蝶的体内去,是一个途径的选择,而且是一条匪夷所思的途径,与整个人类为敌,则是一种无比决绝的态度。以一种无比决绝的态度走向一条匪夷所思的道路,这诚然是重述了梁祝爱情的悲剧,但却指涉更多,比如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个人面对难以逾越困境时的不选之选?在绝境中想要解放自我,最后的方式也许只能是打破自我,走向自己或群体的反面。这样的语言所形成的压力,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所能承受的了。

毫无疑问,这是对梁祝传说的一次“重述”或者“再造”。其实重述本就意味着再造,就意味着要为这传统故事的皮囊找一副全新的骨架,在似曾相识的外表下,内部却饱含着巨大的颠覆力。在接下来一连串“脱”的递进呈现中,尤其能感受的到。这里就不再是对原型的重述,而是诗人的全新创造。从青袍到皮肤到内心最后到骨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脱”的蜕变,并非撕心裂肺的痛苦,而绝对是一场畅快淋漓的表演。因为决心和目标一旦树立,剩下的就只有愉快地执行。“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越到最后,你以为最难的那部分,反而变得如此轻易,如此简单。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三行的信息量有点大。叙述者突然出现了,或者说看戏的人突然转身对着镜头说话了。对,前面“脱”的部分的确是一场戏,一场表现力十足的独舞,读者或者可以脑补一下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的现场。看戏的人突然插进来一嘴:我无限眷恋的一幕是…….在这一幕中,又多了一个角色:蝴蝶,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原来有蝴蝶一直在苦苦等待着他们的蜕变或者转世,这就很有意思了。原来蝴蝶一直在看着他们,像一个全知的神灵。到底是他们要借蝴蝶的躯壳来转世,还是蝴蝶要借助他们的灵魂体会另一种生活,究竟谁是谁的前世,谁是谁的今生,倒成了一个谜题,但这个谜题似乎又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都获得了某种渴望已久的大解脱,毕竟在枝头等待亿年,也不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这似乎是两句优美静谧的闲笔,却衬托出“他们”与“蝴蝶”互为前世,一朝得以解脱之后的心迹,一种新生的圆满。而更妙的是,这是从叙述者“我”的眼里所看到的景象。正是因为有如此美好的夜晚,“我”才“无限眷恋”。

很长时间,我对这首诗唯一的不解,就是它的第二节,也就是结尾,总觉得弱了一点,但若没有,又不完整。于是又不得不重新梳理全诗的脉络,力图去理解这一节的用意,终有所悟:这是一个蜕变者成功到达彼岸的仪式,前世未能如愿的生活场景,在蝴蝶的今生中如愿以偿,所以百感交集,所以相敬如宾,总算能够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双宿双飞。

陈先发是一个将中国古典美学与现代诗艺结合得最有识别性的诗人。所谓有识别性,是指这两种精神在他的诗里呈现为某种动态的交融,参差互现,彼此观照。从这个角度看这首诗,也就产生了另一种层面的解读。陈先发似乎也比较重视这首诗,曾专门以此诗为题出版过一本诗集。那么,一个对中国古典意蕴怀有深沉迷恋、并常幻想生活其间的陈先发,和蝴蝶一样蹁跹于当代诗写中的陈先发,究竟谁又是谁的前世呢?

荐诗/流马
2014/12/28

题图 / Josophine Card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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