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在雪地上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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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条河吗?

还记得那条河吗?
她那么会拐弯
用小树叶遮住眼睛
然后,不发一言
我们走了好久
却没问清她从哪里来
最后,只发现
有一盏可爱的小灯
在河里悄悄洗澡

现在,河边没有花了
只有一条小路
白极了,像从大雪球里
抽出的一段棉线
黑皮肤的树
被冬天用魔法
固定在雪上
隔着水,他们也没忘记
要互相指责

水,仍在流着
在没有人的时候
就唱起不懂的歌
她从一个温暖的地方来
所以不怕感冒
她轻轻呵气
好像磨沙玻璃
她要在上面画画

我不会画画
我只会在雪地上写信
写下你想知道的一切
来吧,要不晚了
信会化的
刚懂事的花会把它偷走
交给吓人的熊蜂
然后,蜜就没了
只剩下一盏小灯

作者 / 顾城
选自 / 《顾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12月

 

最近在读《写我人生诗》,它的作者塞琪·科恩充满善意地以朴素简洁的拆解方式,为读者演示了如何通过有趣的日常观察和文字游戏,将庸常的生活细节转化为富有诗意的语言。这在某种程度上令“写诗”这件看似遥不可及的行为,变成了一件人们喜闻乐见的事。

书的开篇便借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之口说:

诗不是一种谋生职业,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诗是一只空篮子,你放进自己的生活,它给你全新的天地。

将自己的生活放进“诗”这只空篮子里,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个世界的荒谬之处在于,你周围的许多人一面对古人吟诗作赋的豪情心生向往,一面对时下写诗或谈诗的人报以怀疑或不解。类似“不合时宜”、“高冷”等罪名,令诗歌显得愈发小众。

在普通人有限的寻常生活、社交范围内,毫无障碍地与人谈论诗歌似乎不太可能。这往往会遭遇惊讶、调侃乃至嘲讽。——即使是在绝口不提诗歌的情况下,哪怕是将生活过得略显美感,偶尔也会收获“活得不够真实”的指责。

在作家阿乙的笔下,他那个在农村教了一辈子书的舅舅业余时间一面喂猪,一面躲在阴暗的居室中秘密写作。而在最初的孤独写作过程中,阿乙本人也保留了与舅舅相同的羞惭。他在《鸟,看见我了》的前言中写道: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饰得很好。直到今天我还害怕说我其实也写诗,我写的诗总是安上瓦西里这样的名字,有时还会加上括弧(1841-1886)。我想人们对死人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总是尊敬,而且他可能是一位盖棺定论的名人。

幸运的是,作为一位英年早逝、至少在写作才能方面盖棺定论的名人,顾城生前未曾经历类似的尴尬,更无需费尽心思去掩饰自己的才华。

在今天这首诗中,顾城褪去成年人的外套,循着灵感的足迹沿着那条小河一路前行。沿途随手拾取的树叶、雪花与小灯,足够他用文字魔法轻松搭建出完美的诗意。这种去除野心的孩童视角保留了文字的本真与纯粹,看似漫不经心,却有着温柔的触感和顺流而下的独特魅力。

诗中的小河到底从哪里来?要流向哪里?一切都未可知。放在此时此刻,我宁愿牵强附会地用它指代“诗歌”本身。

它从一个温暖的地方来,见证过梦的发生。它顺从灵感与经验的到来,用柔软的力量松动坚硬的现实。它令偶尔无望的生活不被轻易掩埋,为疲惫的过客提供喘息之机。它清澈纯美。它是魔法本身。

荐诗 / 楚歌
2015/01/02

 

题图 / los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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