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真主用白色裹尸布收纳了你。
我看见了你的脸,最后一次。
眼泪是可憎的,遮挡了一切,
连同你这些年的欣快和勇毅。
我们把你抬上运尸车,穿过
新年第一天寂寥的回民公墓。
你肯定不会喜欢这里,但你
会弹着烟灰说:哪儿都一样。
我们把你放进了冰冷的墓穴,
我们铲土,也代更多的朋友
把异乡的泥土盖在了你身上。
你父亲,一个因信仰而豁达
的穆斯林老人,在用成都话
跟公墓里的上海回民交谈着:
我们那边墓底都要铺一层沙,
因为大家都是从沙漠里来的。
风很大,我们艰难地点燃了
几把伊斯兰香,三支成一束,
插满了你的坟头,还有菊花,
越插越密,烟雾中的菊花香
像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道。
有人突然说,你一定会嘲笑
我们这群来送你的人,一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
你就站在我们身后,我身后,
美得比记忆更加朴素,就像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那样。
你也许会喜欢公墓给你做的
那块临时的墓牌,简简单单
在小木板上写着“马雁之墓”,
删除了你这三十一年的智慧、
果敢、力量与病苦。我更愿
忘掉这一刻、这公墓:我把
我心爱的小妹葬进了这泥土。
2011.1.2 上海-北京
作者 / 胡续冬
她
作者/黄照静
看见你喜欢的女子,千万不要和她结交。 ——马雁《爸爸的情人》
昌平某一日,我非常兴奋地听说有人向晚时分在电台公然播放国际歌摇滚版。
我并不知道我已经见过她,那是远在国际歌事件之前,在昏暗的小会议室里,我假惺惺地抚摩着她手上的伤疤嘘寒问暖。我那样做只是出于礼貌。我也不知道那是她在篮球场上和别人斗殴的胜利徽章。一月余后,听完一个讲座回来的路上,遇一位熟人和她走在一起,该熟人遂为我们引见,理由是我们是老乡,而且她公然播放国际歌摇滚版,值得我结识。那一天应该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一日,因为次年十一月一日,我们曾以相识一周年的名义饮酒庆祝了一番。她告诉我这是一周年,我就毫不迟疑地相信了,她的日记是一个巨大的档案库,不应该在技术细节上有什么差池。
下一次在会议室相遇,我们便开始心照不宣地对上峰不敬。她递过的一个笔记本以及上面那些我从未见识过的体裁让我彻夜不眠,文字如鬼魅般眼前跃动。我十七年以来在文字方面的自信全被摧毁。后来我们开始互通信件,在二楼与三楼之间,亲自邮递。她写道,“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或不幸。”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闭了灯彻夜聊天,我看着她那个方向烟头明灭,打开窗户以示抗议。直至现在,我尽量体谅一切在我面前吸烟的人。
严冬旋即到来。她冬天穿得极少,只穿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衣,一件苏格兰格棉袄,赤脚穿双棉拖鞋和人在雪地里散步。我们一同自习,冬夜 如感疲惫,便外出在雪地里兜圈,把自己冻清醒为止。要么就陪她在走廊里吸烟说话,我打开窗户听着外面的北风。
我们恶作剧地同时给某人写信,畅谈人生不谈爱情,迫使其人彻底暴露嘴脸。我们在期刊室里看杂志,什么杂志都看,外语、书法、摄影、美容、文艺、自然科学、党建……过刊也悉数翻完。看累了,我们就以各种方式调戏男生,比如挑衅地盯着一个男生,看得人家举起杂志都挡不住我们的目光,最后只好换了张固若金汤的大报纸作为防御工事,这才作罢。无聊一冬就此过完,她和在老家的男友分了手。
春寒料峭之时,我们穿过一小片酸枣地,去昌平园里一大片枯死的玉米地里坐着,看青山夕照。风过耳,满眼死玉米瑟瑟作响。地上有鹅卵石,象是曾有河道的样子。玉米地里新植桃树,我们就摘了一两个青涩的。又热一些的时候,就骑车去十三陵,一路上跟驴鸭鸡猪合影留念,夹路桃红柳绿。躺在水库岸上的鹅卵石堆看对面的小山丘,酷似卡通鲸鱼。我们从小路骑去废陵,我飞车穿过桃林,她大叫前卫,然后拍下。玩水之后游山,她穿牛仔裙,我穿皮鞋,后山景色惨淡凄烈,漫山芦苇风中狂舞,我们到奶牛场喂牛,找到与宿舍同编号的那两头,优厚对待。还发现一种荚果,果实都掉尽了,上下全是刺,就采摘了一大把。下山时在山腰捡到被人用弹弓击落的野鸡,两人兴高采烈携野鸡而归,遭到校门口黑车司机夹道欢迎,野鸡的肉体留在了医务室,血色黄昏中,羽衣为我们用乱石所掩,只留下几根鸡毛,预备贴信封上。
她拿泥条一根根地在石头基座上堆了两个花瓶,然后在太阳底下晒干,我拿去用广告色涂成红黄橙的一片,一个插上那把刺果子,一个插了白色的苇花,都放在她宿舍,正好窗户破了一扇,苇花欲静风不止。她常去操场上采些紫的白的小野花回来插。如果趴在天台上看风景,一定总能看见她从小路走过来,穿过足球场。她的裙子飘飘的,走路走得很急。夹着书本,有时候手上把玩着一支两支野花,黄的野菊花或者紫的不知名的什么草。
她是喜欢花的,离开昌平以后,也经常采野花回宿舍插,偶尔买一两支非洲菊或康乃馨。她经常送花给我。我回宿舍,常见床上一簇芬芳,一般是雏菊之类。后来改由她男友送,我们一起吃饭,她男友递过几根花,她斥道:“站起来送!”于是他乖乖地站起来把花递给我。
夏天,晚饭一般吃西瓜或在楼下小黑店吃羊肉饺子。吃罢饭自习,自习累了出主楼散步,主楼前有一大堆伐下来的木材,不知何故就那么堆着,无人收捡。枯木昏鸦,正可供闲坐。我洗耳听她历届男友轶事,首届送她一张卡,祝她儿童节快乐。第二届知其不可而为之,上课时递她一张纸条,上书“祝你幸福”,然后痛哭一堂代数课……我悲从中来,笑得泪花涟涟。有时我们带两听易拉罐啤酒去著名的外景基地吹着夜风抒发感情,坐在明代建筑的门槛上鬼话连篇,我被蚊子塑造成101斑点狗。
她身材颀长优美,字体也是一样。她极纤瘦,头发剪得短于大多数异性,张牙舞爪浑身带刺的表情与春山淡冶而如笑的面庞形成强对比。她说女孩子间的夸奖多出于交情,我觉得她好看只是因为我喜欢她。她给我看过一个评分表,某著名美女得95,我得80,有一个我觉得可以打60的,她给了2.5分。她夏天通常穿各式自制上衫裙子,或是地摊上淘出的几块钱的居家服,或棉或麻。她有一件月白色针织上衣,及膝,包身,下面任穿条长裙,拖着她的人字扣拖鞋,裹出一条水蛇来。她还有一件比较紧的蓝灰棉质短旗袍。
我一见她穿,就很识相地回宿舍换一身深蓝棉麻裙子,以示恩爱。夏天晚上,她蛇一样地蜷在树影中,唱《灰姑娘》。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军训时我们溜出营房,她对着一片黑乎乎的沼泽唱。她也喜欢伍佰,我们绕操场散步,她望着头顶紫红色的天空,唱《白鸽》,一遍又一遍。还有崔健、莫文蔚。这都源自她中学时代的爱好。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有这双脚 我有这双腿 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我要这所有的所有 但不要恨和悔 要爱上我就别怕后悔 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也不想有人跟随 我只想看到你长得美 但不想知道你在受罪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 但不是你的泪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 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 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 ……
她时常更换床帘,有一条是大朵大朵的艳丽的黄菊花,叶子一旁飘忽,散落在殷红的底色上,也有细碎娟秀的白底蓝花图案,规则中有所变化的几何图案。一条帘子挂一两个月,腻烦了就撤下来缝条裙子,手缝。旁人觉得漂亮,只有我觉得她是在穿着床帘四处晃。她只会缝裙子,因为简单。她给中国音乐学院的一个男生缝过一条长裙。后经其恳求加缝一条。她也买便宜结实图案别致的桌布缝成裙子。大三时她用紫药水扎染了一块布,缝了条裙子送我。我天天穿,可惜掉色,腿都紫了。后来到她住处小坐,发现彼地所用桌布跟我的裙子图案质材皆同。
她的穿衣理论也很有一套,比如缎子衣服最择人,要是皮肤不够白就显得脏,要是身材太臃肿就显得愚蠢,是年龄太小就显得轻浮,而且要是缎子质量有一点不好就看着发灰,比不穿还寒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虽然理论修养深厚,她常着奇装异服,比如穿绿鞋,配一双鲜橙色的袜子。她夏天几乎只穿拖鞋,进教室也尽量穿拖鞋。
那时戏剧也是她生活的要件,最开始是编剧,自己也演,回来燕园后在剧社做过一段导演。我对戏剧一窍不通,对文艺男女无甚好感。但逢她演剧我一定去看,去之前在昌平园里采一把野草,拿塑料纤维绳整整齐齐地捆起来,待她谢幕时献上。她屡次和观众一起大笑,然后夺过野草把我的发型捅成鸡窝。我记得比较有意思的有《亲爱的,你是个谜》,讲的是医院急救间外,病人的亲属在焦急地等待,他们居然互不相识,当妈的在心疼自己的女儿,做妻子的在担心老公,这亲爱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众人一时间方寸大乱。谜底最后也没有揭开。我爱看欧日的艺术电影也是她带的,起点就是《米娜的故事》、《两生花》,小资彻骨。她中学时就看过很多地下电影,我问她上哪里看的,她想想,很认真地回答:“很偶然啊。”我就不再问了。
残夏将尽,我们坐在操场边乘凉,看一个男生独自踢球。她扭头对我说:“我想过去跟他说我喜欢他。”然后就跳下台阶朝那人走去。我原地不动,静观风云。后来自觉无趣,就回宿舍了。她的生活就是小说,如意郎君一网打尽。
这一年中我们有一次摩擦,没有正面冲突,我有段时间自以为是,动不动就挖苦别人,她觉得我其状可怖,就疏远了我一阵。我去宿舍找她,她在自习,我去教室找她,她在吃饭,我去食堂找她,她已经在打球了,总之就是找不到。后来我三省吾身,写了篇小说《唐鱼子》以表心迹,她在里面是一个和尚,我是一个尼姑,我把小说拿给她看,算是间接承认了错误,于是我们和好如初。
后来我们就离开了昌平。离开前夜,我们去园子外面爬山,那山有一半拿来采石,等于被劈成两半,挖走一半,背面看秃秃的,只有一面是山样,种着树。我们坐在山脚,她在我旁边背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安静地听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后来我们又去一个大池塘边上坐着,看人饮马。暮色四伏,气氛逐渐肃穆,我们把拖鞋拿在手里,赤脚走回去,她问我来时的路是哪一条,然后我们从来时路回去,走到可以遥望宿舍楼灯光的那个路口,她一个人蹲在那里不愿意走,让我先回去。我照办,听见身后的泣声。“昌平,我不再是你荫蔽下的子民,我与你恩断义绝。”后来,她以“处处留情最是无情”评价我的怀恋。
初来燕园时我们还是形影不离的,她迅速发掘了学校周围可吃可玩可读书之地。我经常跟她一起去回民食堂吃饭,现在也保留着不吃猪肉的习惯。这是很矛盾的–她不去跟他说我喜欢他。”然后就跳下台阶朝那人走去。我原地不动,静观风云。后来自觉无趣,就回宿舍了。她的生活就是小说,如意郎君一网打尽。
这一年中我们有一次摩擦,没有正面冲突,我有段时间自以为是,动不动就挖苦别人,她觉得我其状可怖,就疏远了我一阵。我去宿舍找她,她在自习,我去教室找她,她在吃饭,我去食堂找她,她已经在打球了,总之就是找不到。后来我三省吾身,写了篇小说《唐鱼子》以表心迹,她在里面是一个和尚,我是一个尼姑,我把小说拿给她看,算是间接承认了错误,于是我们和好如初。
后来我们就离开了昌平。离开前夜,我们去园子外面爬山,那山有一半拿来采石,等于被劈成两半,挖走一半,背面看秃秃的,只有一面是山样,种着树。我们坐在山脚,她在我旁边背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安静地听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后来我们又去一个大池塘边上坐着,看人饮马。暮色四伏,气氛逐渐肃穆,我们把拖鞋拿在手里,赤脚走回去,她问我来时的路是哪一条,然后我们从来时路回去,走到可以遥望宿舍楼灯光的那个路口,她一个人蹲在那里不愿意走,让我先回去。我照办,听见身后的泣声。”昌平,我不再是你荫蔽下的子民,我与你恩断义绝。”后来,她以“处处留情最是无情”评价我的怀恋。
初来燕园时我们还是形影不离的,她迅速发掘了学校周围可吃可玩可读书之地。我经常跟她一起去回民食堂吃饭,现在也保留着不吃猪肉的习惯。这是很矛盾的–她不吃猪肉,可是我一见猪肉就会想起她。我们还常晚饭后散步,去华美喝绿豆沙,在勺园对面的桑树上找桑葚吃。路人侧目,垂涎三尺。熄灯后,在宿舍一楼垃圾处旁的楼梯上坐着,
聊天,她抽烟。总而言之,娱乐条件远逊于昌平时代。
我们还一起去逛家具城–我们从来不一起逛百货商场或是一起买衣服。我们偶尔给对方买衣服或做衣服。她戴过我织的围巾。我在东四给她买过一条印染的棉质裙子,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那日她买回一套像架,有三支,一支后来装了她某位男友,一支装双亲,杜鹃丛中,笑得山花灿烂,末一支装了张黑白照片,她和另一个人坐在古碑前,那人面容模糊,连性别都分辨不出来。从家具城出来,又去给喜欢她而她又碰巧喜欢的一位教授买了把花,她仅仅是喜欢那老人,想送他点东西,又不愿意让他知道是自己送的,免得赋予别的意义。于是我假扮送花女郎前往,没想到气质太好了,老教授死活以为我是某个蓄意造访的女研究生。这样说并不是对送花女郎不敬,而是陈述大多数女研究生的气质要比送花女郎略好这一事实,假定没有足够多的女研究生兼职做送花女郎的话。
而我一向不属于少数特例。她也帮我给别人送过东西,好几次。我们互为信使。
从花市回学校是坐的小公共。那时中关村的小公共还没有予以取缔。我车的司机和售票员象是地下摇滚男乐手,都扎着马尾辫,面目可憎,语言有味。见一车站有两位小姐候车,司机挥手说:“去,把那二位佳人给我拿下!”气壮山河,全车鼓掌。过一站,见一老妪佝偻着在丢垃圾,司机又挥手说:“去!把那老家伙给我抱上来!”车行至中关村,乘客只剩我和她,她手捧鲜花人比花艳,售票员再也不搭理司机,专心跟她讲话。别时流连忘返,恨不能配辆私车,由彼二人专司。
好景不长。很快她有了新的男友,火车上认识的。我那时还未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里程碑意义,我以为他们会很快分手,然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花天酒地。我没想到分手之后还会有别的人候着。那些男生我都见过,都一起吃过饭,在她不在的情况下见面也打招呼,可是我一个都不喜欢。他们都是我的敌人。
我自怨自艾地度过了大二。上学期将尽之时,我做了个怪梦,大海岸边,漫天阴霾,一只梅花鹿越洋蹈海而来,我和一个人(好象是我爸爸)站在海边,我在梦里就感慨地说,真是人间胜景啊,可惜以后再见不到了。那人安慰我说,没关系,还有机会的,还有机会的。我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她解梦。她给我讲了九色鹿的故事。又过了几天,新年快到了,她送了我一本书,用很漂亮平整的牛皮纸包着,扎了根麻带。她送我东西都是自己包。书名叫做《梅花鹿》,一个俄国人写的,其实是本生物科普读物,我还是很欢喜地收下,以最快的速度看完了。梅花鹿成了我最了解的一种动物。
大二夏天我自己开始艳遇不断。使馆炸了,桃花运一同坍塌。她说,要知道你的好,才配得上你。不知道,是他不配。大快我心。五八的时候,她在三角地看见海报,知道死了人,哭得很伤心,后来去游行了。而我没有去。我总本能地对于大多数人的行为表示怀疑。她说我的生活方式太雅皮,而她骨子里头是民间的,“柴禾妞”。我当时不以为意。夏天又到了,我俩快刀斩乱麻,无情一身轻,从农园旁买回荔枝做沙拉吃。荔枝做沙拉,比之苹果梨菠萝之类别有妙处,相当清新爽口。久之记熟了果摊师傅的脸,一日路遇,问他还有西瓜否,他骑车风驰电掣而过,扭头大吼:“有!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卖西瓜的!”
某晚,嘻嘻哈哈去哲学所听赵汀阳讲座,我们大一时受其毒害极深,一直心向往之。在喜欢赵汀阳之前她比较喜欢汪晖,号称来北京念书“就是为了来嫁汪晖的”。那天去的女生极少。大概是应了女人学哲学于两者不宜。我听过更刻薄的说法,就是哲学沾得越少越有女人味。“哲学”一词可代换为“物理”或“数学”什么的。女生少,教室小,我们进去就倍受瞩目。教室正中一张圆桌,供嘉宾与主讲人同坐,学生坐两侧长凳上。我们正对的两个男生死盯着我们看,还交头接耳。她置若罔目,我坐立不安。听完一半,她留下张纸条勉励赵汀阳先生(其实是骂)让我转交,自己扬长而去。这下我需要一人承受六只眼睛,加上眼镜就是十只,硬着头皮听完,落荒而逃。第二天见面,两人只痛骂对面那色男。
不几日,她兴冲冲来找我,说是参加了某社团关于女性主义的研讨会,和一位男士通力合作,给某些不知好歹无甚见识的官僚洗了洗脑。而且该男士正是上次被我们痛骂的“色男”,她的中学师兄,我们共同的老乡。真是不打望不相识,苟富贵不相忘呵。过完暑假回来,她以该男士书信示我,上有古风一首,为她而作,其中一句“赤足提鞋狂”,乃指我们离开昌平前夜赤脚提鞋之举。未及我大惑得解,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鸳鸯白骨三餐一宿。心死过一次,枯木逢春。我重新孤苦伶仃。
不过,这位男士在她历届男友中是我最为认同的一位。我跟他相处愉快融洽,而且可以放肆地在他们的作息内停留。他有求必应地帮我改文章,我写论文他也出过主意,百发百中。才华人品都是一流。不幸的是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她历届男友中的一届,这是后话了。我们现在还有联系。在路上看到我和非她的女生走在一起,他会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当天晚上再打个传呼,说是白天见面时不宜长谈,问我好不好,又主动说说他的近况。又过了一段,我给他发email,他很快回信,主题是“收到信心里热乎乎的”,附件了一篇他写的书评给我看。我无人诉苦时也会写信给他,他回信时偶尔摘录早年的一些通我易懂的诗句,比如“时代是一棵树/我们在枝杈间蹦跳/却在一片叶子上静静凋零”。他和几个要好的战友式同学合出过一本地下出版物,内容倒无不妥,只是懒得跑路花钱正式出版,纯为印来送朋友。这本“书”我和她各持一本,给我的赠言是让我“惠存”,给她的是“哂正”。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
我趁她新婚燕尔,开始对付各项英语考试。这占据了整个大三。秋冬学期,她离校外住,距离开始产生了,我们在一起时开始出现无话可说的情况。有时,我们把这称为默契,而心里很清楚地感到无赖,因此更加努力地掩饰,希望对方能够相信这种安慰。我们一起吃饭,小心翼翼,彼此布菜,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我曾看到她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研究生模样的陌生女人在一起谈笑风生,这让我觉得很紧张,因为原先她周遭的人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她的诗人圈子固然与我无涉,但我至少对他们的姓名都很熟悉。我对这个该死的陌生女人一点线索都没有。更要命的是,她在看见我时,很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这是我同最不熟的人的招呼方式。她打我骂我贬损我挖苦我都可以,一跟我客气,我就全完了。
大三上有门很变态的考试。复习时,我去她宿舍问《册府元龟》是什么内容的书。她说不知道。我稍微有些奇怪,因为按说这当属她专业的范畴,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很轻松地帮我查到。正好这时她同宿舍同学推门进来,我就问她同学。她突然脸一沉,开始发作,对她同学扯着嗓子说:“你不要跟她讲!她什么都不懂!”
我坐在原地惊愕无比,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她这样歇斯底里。最后我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她说:“走了?”语调平缓,很客气。我说走了,也很客气。期末考完了,还是很客气,我没跟她打招呼就回家了。她把电话打到家里:“你怎么回家了?”意即我怎么考完后不跟她象以往那样庆祝一下就回家了。我冷冰冰地说学校太热。她的姿态算是让步了,我们还是坚持假期写信,不寄,开学时直接递给对方,她抄了乔伊斯的一段话给我,一页多,雪花覆盖整个世界的描写。凄清的美,好冷。我给她写信,希望她继续跟我分享生活,她看后,来找我聊天,照例是新结识的人,新的矛盾、喜悲。还象以前那样精彩、复杂、险象环生。两人常常恬不知耻而又得意非常。看不到裂痕。
其实她在学业方面也还是帮我很多。要写论文,找她开个书单,巨细无遗。有一次她知道我要去见一个什么日本基金会的主席,便丢过来几本日本文化史之类,我一周内重读完《源氏物语》,功力大增,差点没把个土生土长的日本老头恶心死。我们定期去买书,不一定一起去,她自己去的话,就会买回书作为礼物带给我。我们躺在床上看书,旁边泡壶花茶,或者诈尸假寐,听着雨后空山中布谷鸟的啼鸣,怀念平原上和盆地里的故乡。她偶尔捡一些我能懂的诗念给我听:
我打算于明天深夜秘密潜往北京 北京是个好地方 鸟语花香 我打算在那里长久地住下来 很长远的打算 比较恢弘 到达目的地后 我决定不再写错别字 以及不规范的标点 完全是由于这个打算比较长远 我痛下决心 不养狗 不喝酒 六亲不认 翻脸成仇 我表情严肃 用牛皮纸 糊住门窗 用蛛网 捆绑墙角任何企图不守本份的物事 我这一次是痛下决心了 我决定了 我决定把我的床铺彻底打扫 多遍 直至精疲力尽 我每天吃一碗牛肉面 用碗中的残汤 向我遥远的兄弟们敬祝身体健康 我的兄弟们 虽然我不认识你们 我诚心诚意地愿你们身体健康 比现在 此刻 更加健康 不抽烟 不熬夜 不胡搅蛮缠 温柔地打开台灯默诵几首荷马史诗 不要为秋天几场似是而非的雨 去大街上寻找懂得你们的女孩 不要在几杯喝白了的茶面前 呆坐 玄思 大出洋相 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小心地生活 如果忍无可忍 不妨秘密潜往北京 来找我 北京不需要你哭 不需要你 一路上你可以看看江看看河 秦岭 三门峡 以及我弄不清名字的山们 为寂寞的三十小时添点乐趣 不要老盯着列车员看 她们忙 我们老了 我们还年轻 不要满怀梦想 不要伤春悲秋 这世界需要安静 安静 绝对的安静 你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我打算于明天深夜秘密潜往北京 别拉我后腿 说不定我会踢你一脚 我要把这份通告连夜抄好 在天亮之前贴在城市每一根电线杆上 与那些私人诊所寻人启事的广告并列 漠然迎接温度不高的太阳和你 无精打采的眼睛
她和诗人圈的关系也是密切的。所以我很奇怪,她直到现在都还未得大名。大三时她跟我提过说有人找她出集子,她拒绝了,觉得为时过早,易遭捧杀。我不写诗不读诗,她男友亦然,这是我们和她的分水岭。
夏天总让人不能寂寞。静园草坪上我们不期而遇,狂暴的人群开始游行时,我们已在未名湖边的四川菜馆共进晚餐。那地方现在也拆了。后来我决定把静园草坪相关事件整理出来,写一篇传播学的论文,她的日记是史料之一。有关章节的复印件作为最具可信价值的资料被置于校报之前。
“昌平园邱庆枫被害事件昨晚引起清华北大千人于大讲堂静坐。时人影緟緟,烛光摇曳。今早见有与校方对话,由学生方面发出的通告海报,约众学生下午五时在草坪与校方对话。至草坪时已约有五百人,围坐于历史系门外一带,时已六时,校方尚未来人,而只愿在办公楼‘讲话’(训话?)**、*等已在,站片刻,即入众人中坐下。有学生领袖讲话,亦有人欲拍照而学生制止。七时许,离开,吃饭,三人食于粮站,39元。八时许返,途中见学生领袖数人于办公楼门口商议,旋即闻广播中校长发言。措辞保守,声音单调。草坪上已无人,追问得知已往南门方向。人群在27楼路口聚集,片刻后散开。”
任课老师很冲动地把电话打到我宿舍,并问我有无可能将这一事件写成一种新体裁的小说。我也很冲动地断然予以否定回答。
后来,她跟我说有关学生机构在大讲堂侧厅设了灵堂,但她路过时没有下车。因为她一见那捐款箱就知道事情已经完结了,已经被成功地纳入轨道了。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动她。我还是去灵前站了几时的,没有献白花。
这一事件是对我们昌平情结的莫大讽刺。我们那么爱那个地方,只是因为我们当时不能选择恨它,如果恨它,就对自己太残酷了,我们都是还没长大的孩子。可是我们最终还是不得不恨它。
之后便迎来我系系庆,冠盖相叠,衣香鬓影。学生的好处是见贤思齐,憧憬未来,并且每人分得书包一个,T恤一件,电影票一张。我四处搜刮,给她和她男友每人一张。她再让我多找一张。电影刚开场,他们有事离去。多找一张的那人也没有出现。后来知道他是她的师兄,乃剑胆琴心才情盖世只穿拖鞋之大龄青年。后来我被莫名其妙拉去吃饭,干掉了他一个月的博士津贴。我默默不语,手嘴不停。饭毕,博士惆怅离去,留下她夫妇二人大骂我不解色情。我记得他们套用了校方一句话:“这是一起发生在校内的普通饮食诈骗案。”想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相亲。一年后,我在同一个吃饭的地方看见那博士跟一长相酷似男生的女生(也可能是长相酷似女生的男生)一起吃饭,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遂觉心安。
然后,我期末考试,她暂时推掉网站的兼职,去敦煌实习,时与其男友已危机四伏,我没有察觉,因为她当时已久不居校内,我们见面机会很少。她去敦煌之前,我陪她去北菜超市买些日用品,告别时她对我莞尔一笑,干净温婉,良善极了。我自习数日,生死不能,某日忽接她男友狂呼数遍,劈头盖脸地问我她走后有没有跟我联系过,才知道他们出了问题。
我真是喜不自胜。
这么辉煌的恋爱都要结束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我喜孜孜地赴约跟她男友吃饭,为表同情,给他买了半边西瓜,捡最便宜的菜点了几样。我频频颔首,轻取鸡丁,听他痛心疾首地说前因后果,其实没有什么因果,就是腻烦了,还有就是因为她觉得生活里老没有我,就仿佛没有自己的空间一样。这些我都知道。我不禁开始微笑了。
他突然停下,说:“你怎么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
是啊,你这混蛋,也不想想我和她分别了多久了。
饭后,我去他们住处小坐。房间里有她的书籍。他给我看他的日记,她走了,他只好天天游泳。后来我们又开始谈她,我谈及他们的初识,我跟她一同认识他,实在难得。他先是笑,突然又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抬手示意我不要再讲下去。我兴高采烈地看着这个失败的男人。好一阵,他缓过劲来,说了一些油盐酱醋的话,最后说以后见我机会不多,送了我一本书,把我弄走了。
我只沉浸在对于她重获自由的喜悦中,以至于未能仔细回味在她男友住处度过的那个下午。有很多细节表明她对我们两人都有不尽不实之言行。可是我光顾着高兴了。很多事情我是事后诸葛亮。那天下午,两个被她离弃的人在一起回忆她。他说,你离不开她,她是你生活的解毒剂,她代表你内心隐秘的欲望。他说,有一次她和他去喝茶,谈到以前的生活。他问她有没有同性恋的情结,她告诉他没有。接着,她告诉他,她没有是因为她在接触同性恋之前,先有了异性恋的经验。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的她就不会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是我的恋人。
那次会晤后,我继续准备期末考试,晚上搬去她床位住。抱着她的枕头,晚上复习累了翻翻她小时候的日记和读书笔记,初中就看《读书》、尼采、弗洛伊德、鲁迅。她的这些资料完全可以用作教材。整个夏天,我在她的床上睡觉,等着她回来。整个夏天,有关她的飞短流长充塞我的鼓膜内外。
她回来了。分外疲惫,说敦煌好啊,人好少。她给我带回一个玩具埙。那时她已经有了新的男友,网络将她的聪敏与才情释放得淋漓尽致,男友样本无限扩大。暑假里,旧男友屡次焦急地向我打听她下落,原来她没有回家,只在北京玩耍,家里人就找到旧男友头上。我周旋不力,最后几方都闹得很僵。我后悔不该把她行踪告诉她旧男友,写信给她道歉,她回信说,哪里有生我的气,我的态度让她惭愧,她的生活就是这样,为温情和沮丧所围绕,又说她也不知道这混乱的日子何时才有止境。我心如刀绞。但是没有时间替她痛苦了,我要考G。
G考完了,生活重新开始。我受一对年轻夫妇之邀参加一个聚会,她和我同去。因为某种历史原因,女主人对我百般刁难冷嘲热讽。她不慌不忙几句话绵里藏针迎头痛击,然后端坐在客厅正中央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一包万宝路。我则流利地交替用英语和日语同一群金发碧眼的家伙聊天,讨论敦煌卷子。她的学年论文事关敦煌,我就杂七杂八地看了几本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女主人心急火燎却插不上话。见彻底反客为主了,我们便行告退。
路上,我回忆起男主人一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便是微笑也是放肆的,叹口气说:“看到他过得这样,我也放心了。”她笑:“你不要这么刻薄嘛。”之后我们就谈起《围城》,方鸿渐听说苏文纨结婚,执意前去看看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一个女人会找个什么样的老公,结果一看苏小姐找了这样一个怪物,立时心平气和,这样品位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我方鸿渐。不太切题,却很对景。回去后,我又给她写信,说让她代我受辱出头,实在过意不去。她回信说,我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薄有姿色恶俗不堪的女人是很多的,让这样的人与我们同生于世是造化的玩笑。
大四了。她已经绯闻不断流芳百世,人以之远比杜拉斯近比卫慧。她不在学校住,我找不到她。我不断地听到对她的恶毒攻击,试图找到谣言源头撕碎那家伙的嘴。某一天,一个女生竟然在我面前说她的坏话,那女生跟我关系不错,也知道我跟她的交情,居然就在我面前说她的坏话。我当时呆住了,我想给那女生一个大嘴巴,可是我动不了。我失去了判断力。她回来学校,找我,问我最近听到些什么事情,我知道已经瞒不住,就都说了。她呆呆地坐在我对面,没有掉泪,只是低低地说,自己要过这样的生活,只好任由别人去说,说就说吧。后来她还在email里写过,透支生命的快感令人无比愉悦,问我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人生苦短百年为限。我无言以对,扫红锄药,香艳褪去,她便告老。她有回忆,我有什么。有人形容她是一个绿色的深潭,言下之意是既深且不洁。可是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加纯粹彻底的人。她还说过她要捍卫她的自由,可是她又失约了。卡门式的自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和新一届又一起吃过饭。她对他们永远是那么宽容和体谅,她的母性是他们永久的避难所,不象我,一眼见血各个击破毫不留情。我知道她永远没有歇息的那一天,只希望她能够仍然和我停留在某种相似的精神状态下。
大四不能不涉及前途问题。她计划考研,只不见复习,名都报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写信去催她复习,好多次。后来她正式跟我谈了一次,说不可能考了,找了些没有边际的理由。两人默然良久,我说,你还是要珍惜自己的天赋。她说,将军决战岂止在疆场,原话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意思。我知道她固执,就不再说,后来又写信给她,说我很担心她。她回得又快又干脆:
“没什么可担忧的,我很好。我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最后的结局我也知道,可能是不一样样的生活。祝愉快!”
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就是这个样子。
一切都是徒劳,她离开了象牙塔。我从愤怒陡然平静。我为什么要要求她留下呢。她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她从不要求我去写文章博功名,她从来不把自己的愿望加在我身上。可是我强迫她去做她力不从心的事情,至少我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的不是男人,是我自己。我的虚荣,我的附势,我的冷酷。为时已晚。
她很快找到份不错的工作,收入颇丰。我也去了一家人人称羡的单位实习,同时准备着出国,前程无虞。她成了业界人士。我断断续续地在网上看到她开的专栏和与别人的对骂文章,就在电脑里为她单设了一个文件夹,看到她的文章就拷下来。她似乎并不寂寞,过得很好。非常非常好,前所未有的好。我们不再写纸信,只通电话或发email。我每次都会在电话里问,近来何如,她回答说甚好,我又问,学校里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办的,她简短坚定地说没有,然后道别。
毕业体检时我遇见她一次,头发剪短了,柔柔地垂着,妩媚极了,身上有我所熟悉的香水味道,那是我送她的。那是有一次她说要买瓶香水,我正好有半瓶没用完的,很好闻,但是有些厌烦了,所以正好送她。我们一同体检完,她说要去交道口,又匆匆走了。
倒数第二次见到她是今年她生日那天,我收到了渴盼已久的那份录取通知。我没有立即通知父母,而是先发email给她,说一定是托了她的福。头天晚上,我吹响她送我的玩具埙二十二次,作为祝福。下午,我洗完头发出去剪头,看见她和以前的男友骑车从南门
进来。我知道他们分手后僵过,后来又邦交正常化,她还偶尔帮他收拾房间,他的CD机也归她用,所以不感吃惊。她要我陪她回去取东西,我说不行我要剪头,还要照登记照,办毕业证要用的。我一回宿舍就去找她,送了她一套新的香水,她问我近来如何,两
人对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吃山核桃。山核桃不好磕的,一点一点地吐壳,仁倒是香。过了一阵,她宿舍同学回来,发现凳子不够坐,我就走了。她留我坐,我还是坚持走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勺园对面的一家餐厅,我跟两位朋友吃饭,肴核将尽,她突然出现,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精明干练的网站编辑派头。她在桌边附下身,把残存的几块豆腐扫荡干净,然后向我解释说在等人来吃饭,久候不至,快饿死了。我的两位朋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不太得体的举动。她抹抹嘴离去,我们也结帐离开。我在餐厅外面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她们一桌人,有几个还是我认识的,于是敲敲窗户,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她木然地挥手向我道别,就连眼神也是漠然的,象是不认识我一样。
她来过一封email, 说是帮我买了本中日文化交流史的书,改天拿过来。又说当日有个诗人批评她的小说和生活,她忽然觉得冰冷。她说现在知道了梵高那种怀疑自身的痛苦,在失败的阴影中坚持着、抵抗着,在灰暗中觉得一点衰老。“所以今天有些伤感,然后天气是这样的晦暗。”我回了好长的一封信,她却没有再回。我在信里说,其实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谁知道呢,谁又有资格评说呢,自己的泪水只有自己知道,青春挥霍了是践踏青春,那我这样青春搁置了,虚度了,就不是践踏青春了吗。我中规中矩,我步步为营,我稳扎稳打,我把自己都变得不是我了,这样的青春能说是有意义的吗。
她没有回信。后来,为给她介绍一位找人写书评的时尚杂志编辑,我跟她通过电话。那人本来是经朋友介绍找我约稿,稿酬优厚,我自觉手潮,便推荐她。事后她有一封emal,说想去比利时,要自己攒钱。我回信说希望能够和她在欧洲再见,自己都觉到几分有心无力的勉强。她回答说:“那样最好,呵呵。”
那样最好。这是她最后的话。
那个和昌平同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她。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孤独的走着,呼吸着北京的空气,和我呼吸着同一种空气。她好象忽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一样,我总是自己生活着。因为是渐进式的,她的撤出没有显露太大的空白。我还能过下去。看不见她的踪影。
甚至没有人和我提到她。我跟她以前的男友有联系,并且逐渐发展成为了一种类朋友的关系。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到她。她的名字,她的情事,她的花,她身上那和香水味混杂的烟味,她笑时露出的虎牙,她微微蹙眉的表情–全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除了一个我从不拨打的呼号。这是代表她的唯一符号,对我仅存的安慰。就是说理论上我是可以找到她的。
我有时去她宿舍借书,坐她床上,从她的书架上找她的书,习惯性地给她留下字条,定期把书还回去,又借新的。渐渐地我跟她宿舍的人也都熟了。她们中的一两位还会招待我喝杯自制法式咖啡,听听莫文蔚或三十年代老歌,也乐意跟我谈一些可归为隐私的事情。即便如此,也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床上散乱地放着同宿舍其他人的衣物和书稿,使人感觉不到那张床是自有主人的。她的床已经没有她的气息了。有时我会从她床架上的玻璃瓶里抓一把玫瑰茄回去泡水,玻璃瓶是我送她的,还有一个大大的黄色瓷杯子,上面有个小女孩,穿得不多,旁边写“sexy”,也是我送她的,还有我给她的几封信,散落在书架上,这些她都没有带走。
她没有带走什么,却将我生命的一部分席卷而去。
我只能循着一种惯性过下去。在生活的缝隙间,在想起她的时候,我被难以言喻的忧愁窒息。我强迫自己去忽略她的缺席。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或不幸。”相遇注定分离,聚首便成永诀,幸运就是不幸,她早已道破天机。她是我流不出的眼泪说不出的话,是我麻木的痛楚无声的叹息。她是我年年初见的春兰秋菊,岁岁惊闻的长空雁歌。她是我清晨的怆然黄昏的落寞,是我无边的想象力和奇迹般的欢乐。
她是我已经逝去的青春,无法实现的生活。
而我,暂时前途光明,丰衣足食,家庭美满幸福,生活充实而闲适,作为家中大部分长辈的慰藉和绝大部分晚辈的榜样而存在和继续存在。我没有勇气让她知道,在失去她的日子里,在日常岁月的泡沫中,在规范与教化之下,我再也不能真正诗意地栖居,我的灵魂在一天天地朽坏和坠落。
2001. 5. 14
作者 / 黄照静
第285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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